这里是拉丁姆区,罗马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很大一部分是房屋密集的贫民区,只有贵族才能住上独立的别墅,平民只能住在拥挤的公寓楼里。平房上再堆一层平房,组成歪歪扭扭的公寓楼,最高的楼层没有流动水,租金越往上就越低廉。罗德仰起头,微凸的喉结毕现,呈现出一个尖角,这种公寓楼最容易发生火灾。他扶着长檐帽,对身旁的一帮下属说:等会巡查时,一定要排除所有火源,包括散落的木柴和被人遗弃的橄榄油瓶。他的下属们闷声不吭系着帽带,斜眼看他一眼,没有做出回应。他们的目光没什么善意,从四面八方飞快地看过来,就象挑不尽的鱼刺。罗德突然意识到,今晚还没有一个火警向他行礼。他将水泵拴好,严肃地问:你们没听见我说什么吗?下属们戴正帽子,周围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就象约定好一样都闭着嘴。离罗德最近的一个火警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就象被逼迫一样开口道:才刚下过雪,地上还有积水,怎么可能会有火灾他的鼻子皱着,说话瓮声瓮气,始终不以正眼去看他的上司。罗德知道自己在坊间的名声极差,但在亲身感受时还是有些震惊。尤其是连下属都拒绝听从自己的命令时。你们最好认真起来。他说,一旦发生火灾,不仅我会被治罪,你们也会面临一顿带刺的鞭笞他的话音未落,空中忽然炸出火光,紧接着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地面随之晃荡一下。罗德下意识扶住砖石砌成的墙,灰土在墙缝间簌簌而落。他的帽檐上落不少脏土。还在穿戴的火警们被灰土呛得咳嗽。他们东倒西歪,胳膊在充满烟尘的空气中乱挥,就象一滩陷进蜂蜜的黑蚂蚁。老天爷一个火警一抹鼻子,人中处划出一道黑迹,庞贝的火山又复活了吗罗德掩住口鼻,往前方看过去,火光象金球一样瞬间倒映在他黑色的眼底。黑烟翻滚着上升,被火焰照成墨蓝色,火舌好象一条赤红的蛇信子舔向夜空。尖叫声四起,奴隶摔掉头顶的陶罐,妇女提着睡袍赤脚逃命。僵立的火警被人群冲撞,差点摔倒在石板路上。罗德纹丝不动地站着。他好象被蜡慢慢封住耳朵,吵闹声逐渐隔绝。他的神识一瞬间游移到前世。当年,一场三天三夜的火灾几乎毁掉整个罗马。元老院指责尼禄,认为他为建造新宫殿而故意纵火。自那时,尼禄的命运开始走下坡路。那场载入史册的火灾,正是发生在罗马城的闹市区,拉丁姆区。罗德的耳边里瞬间涌起一阵噪音。他将帽带勒得更紧,抓住马头的绳索,一抬脚就翻上马背,还愣着干什么?他握起马鞭,对着还在发愣的火警说:还不快去灭火?!火警们好象死人回魂一样缓过神,忙乱地提起水桶。几名火警推起攻城时才会用的投石器。这种装备可以拆除着火的房屋,制造出隔离带。等级低的火警手拿铁钩,用来拉倒燃烧的东西。他们把被子浸满水,一层层堆放在牛车上。尼禄站在皇帝的宫殿前,跟随他的家奴替他摘下暗红色的羊毛披肩,摇响金制的铃铛。门内随即有一名高级奴隶出来,手捧一只毛刷,跪在尼禄靴前。就在刚才,尼禄接到阿格里皮娜的命令,来参加皇帝举办的晚宴。奴隶用毛刷扫净靴底的灰。这样可以防止客人的鞋子弄脏昂贵的马赛克地板。皇帝家的马赛克地板用料讲究,上面的图案是怀抱花瓶的维纳斯女神。尼禄看一眼灯火通明的殿里,用脚挥去奴隶,直接踩过维纳斯的脸蛋走了进去。一阵带有海鲜饭香的热风,和明黄的灯光一起,直直打在他脸上。厨师在冒着热汽的黑面包上撒芹菜粒,这能增加食物的香味。女奴将榛子捣碎,用细长的调羹挖出碎粒,放在烤好的鲣鱼肉上。四个奴隶合力抬进来一只铜制圆盘,上面有十二种菜,按照黄道十二宫的方位摆放。克劳狄乌斯最爱的茴香烤蘑菇就放在天蝎宫。尼禄脱掉靴子,在滴了香水的铜盆里洗了脚。他赤脚踩过丝绒毯,躺到侧边的沙发上。主位沙发上的克劳狄乌斯斜起眼睛瞧他一眼,又默默将视线移走。哼他从鼻孔发出微弱的气声。克劳狄乌斯用尖角形的银勺盛出几片烤蘑菇,又从圆盘的处女宫叉出被阉割母猪的卵巢,撒上一些奶酪丝。他赌气似的,将这些一口吞下。尼禄拒绝跟他的女儿通婚,皇帝就故意冷落他。阿格里皮娜梳妆完毕,由女奴扶着从帘帐后面走来。她把头发全都用纱巾包起来,只在鬓边垂下两缕螺旋形的发绺。你来了。她平淡地说,动作自然躺在皇帝身边。克劳狄乌斯咳了咳,下意识扭着身体往旁边挪,与她隔出一些空间。尼禄将餐布铺好,没有别的客人吗?阿格里皮娜将双手张开,让女奴擦净。她用那双总是又冷又毒的眼睛看着他,说道:这场晚宴,是因为你才举办的。她将鲣鱼肉里的鱼刺捏掉,用平勺递进克劳狄乌斯的餐盘里,上一次,因为你的少不更事和年轻气盛,我们闹了一些不愉快。希望今天你们可以和解。克劳狄乌斯用叉子叉起鱼肉,一口塞进嘴里。他不情不愿地翻起垂皱的眼皮,我本想把屋大维娅也叫来。他一边咀嚼鱼肉一边说,但你的母亲拦住了我她还在怨恨尼禄。阿格里皮娜打断他,眼神象寒潭一样冷冰冰的。她用纱袖拂去给她倒酒的女奴,现在还不是他们能够和解的时候。尼禄神色阴冷。他从果盘里捏掉一颗紫葡萄,一丝一丝剥掉它的皮。克劳狄乌斯歪着身体,一只脚垂下去,让他的修脚奴给他修剪指甲。这段时间,我消瘦很多。我甚至梦见自己从飞翔的金牛背上摔下来他郁郁地说,这真是个不详的梦,据说凯撒被刺杀的前一夜也做了类似的梦阿格里皮娜截去他的话:罗马的平民和贵族无一不臣服您。相信我,您会长命百岁的。医生告诉我您的身体就象公牛一样健康。唉克劳狄乌斯摸了摸自己瘪进去的腮帮,我一直在变老变瘦。泛滥的洪水、阳奉阴违的元老、怨天尤人的民众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不过是历史的人质,是不作为的神明的替罪羊。尼禄默不作声,将鲣鱼肉送入口中。阿格里皮娜看到冷眼旁观的儿子,巧妙地转开话锋:说到洪水尼禄,这件事一直是你在负责治理。有什么成果吗?她竭力凸显尼禄的功绩,听说你修建了水槽,有引流的效果尼禄将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才开口道:效果有,但是并不大。他把勺子横着平放在杯口,这样可以阻止奴隶为他添加葡萄汁。洪水反反复复,简直象一滩有意识的粘液。我庄园的山脚下,原本是贩卖蜂蜜和鱼肉的市场,如今被冲刷成一条浑浊不清的河流。阿格里皮娜翻了个白眼,可你手下的行政官告诉我,新水槽的效果斐然。你这个孩子,总是象你父亲一样,长着一双浅色眼睛,却只去看黑色她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克劳狄乌斯,连忙闭上嘴,斜着眼睛偷瞄皇帝一眼。克劳狄乌斯给烤蘑菇都撒上酱汁,细细咀嚼着,没任何异样。这个皇帝经历过他的上一任皇后,相当大度,可以容忍任何其他丈夫都不能容忍的事。阿格里皮娜给皇帝递上一杯用接骨木花酿成的昂贵饮料,说道:可是,这种品质也会让他成为一个严谨的执政者,不是吗?她在努力促成儿子与皇帝和解。克劳狄乌斯悻悻地瞄着尼禄,以他惯用的窝囊语气说:尼禄也有执着的品质,他执着得就象一头认定了攻击目标的斗牛。尼禄慢腾腾地用毛巾擦了手,不冷不热地瞟他一眼。克劳狄乌斯阴阳怪气地说:他不愿娶一个嫁妆贵重、血统尊贵的王女,却可以罔顾街头巷议,象对待爱妻一样对待他来路不明的亲卫尼禄猛地攥紧毛巾,嘴唇有些颤抖。他一语不发,许久才逐渐松开手里的毛巾。克劳狄乌斯絮絮叨叨:我最爱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另一种生命形式,是我血肉的衍生,是我留存于世的证据,我真希望把整个世界都送给她。她要是男孩,我付出性命也要保她戴上桂冠;可她既然是女孩,我就要让她能与皇帝平起平坐!他提高嗓门,以一种煽动性的腔调说:她的丈夫,必然是罗马的皇帝;或者说罗马的皇帝,必然娶她为妻。这是我就算被冥神接走、也要站在冥船上宣读的誓言!尼禄闷声,缓慢地低下头,烛光将他的银发照成老旧羊皮纸的铜黄色。克劳狄乌斯见他沉默不语,更是气急,尼禄啊为何王座的继承人偏偏是你?为何罗马的储君只有你一个?罗马之大,竟找不出第二个会治理政务、会用希腊语说修辞的年轻贵族阿格里皮娜的嘴角扯动几下。为了让尼禄成为唯一的储君,她找人暗杀了几名年轻贵族。这几个年龄不到十五岁的贵族们,都被刺死于上学途中,和陪同的教仆一起死于非命,之后再被伪装成抢劫或野兽撕咬的样子。克劳狄乌斯的声音变得尖利:我象一个被逼到尽头的老丈人。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也要求你给出诚实的回答:你为什么不娶我的女儿?尼禄看向他衰老的双眼,冷淡地回答道:我不爱她。克劳狄乌斯悲从中来:噢,就连王座和桂冠都不足以鼓舞你娶她吗他被尼禄气得想哭,鼻腔一阵酸胀。一种和女儿同病相怜的情绪在他心里滋生,与他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懑合而为一了。这个一生没被他人放在心上的皇帝,此刻借以女儿的名义去宣泄愤懑;就象一个邪|教的创立者,以守护女神|的名义去捍卫自己臆想的道。我痛恨的不是你不爱她,而是你自始至终就没有瞧得起她,甚至在心里鄙夷她。这不是不爱,也不是势均力敌的基础上的不般配,而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全盘否定!岂止是一个不爱就能概括的。我可怜的屋大维娅,我们fù_nǚ 俩是相同的命运,我们注定要独自行走这一生尼禄从沙发上坐起来,用奴隶端上来的清水洗好手,一脸冷漠。我和你永远都不会和解了,尼禄。克劳狄乌斯吸着塌陷的鼻子,恼怒地说,我不会再把女儿嫁给你,也不可能让你有登帝的可能。你代表了这个世界对我们fù_nǚ 俩的所有恶意!阿格里皮娜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子暗沉下去。她默不作声地翻过手里的餐刀,刀刃反射的一道光晃过她面色不佳的脸。这时,皇帝蓄养的家奴从殿外跑进来,前额渗出几滴汗珠。他双膝下跪,皇帝赏赐他的黄金护膝与大理石地板碰触出声响。很遗憾打扰您,主人,以及多米提乌斯大人。他尽量稳住发抖的脊背。尼禄正抬起一只脚,一旁跪下的奴隶手里提着靴子,准备为主人重新穿靴。奴隶弯曲着脊背说:拉丁姆区发生了火灾,很多火警和平民都受了伤。尼禄心中一凉,手脚都变得冰冷起来。他放下腿,警觉地问:什么意思?奴隶低下头,避开他质问的眼光,继续道:火情不大,但伤亡很重。一个火警说,他们用尽城内的投石机、水泵和水管,就这样还是死了很多人。火灾发生在闹市区,那里的住户密集到放眼全罗马也是数一数二的为什么出面的是普通的火警?火事警长呢?尼禄猛然站起来,我的罗德呢?!奴隶神色为难,警长据说是失踪了尼禄这一瞬间仿佛听到血液涌撞上头顶的巨响,失踪了?!大火已经扑灭,火警队开始清点人数,但作为警长的他并没有到场奴隶一点点挤出声音,但或许现在已经到场了也说不准尼禄浑浑噩噩地套上靴子,殿内通明的烛光照得他眼睛发疼,准备马车。他思维混乱地说,我要去拉丁姆他的手心冒出冷汗,铁打的靴底在地板上踩出紊乱的哒哒声。克劳狄乌斯瞥过他的背影,将餐具往盘子里一扔,愤愤不平地说:他就象是中了巫术,他被罪人之子蛊惑了。很抱歉,阿格里皮娜,就算他是你的儿子,我也无法把女儿和罗马交给一个中了巫术的人。阿格里皮娜出奇地镇定。她安静地吃完盘中的水果块,抬起头看她的叔父一眼,平淡地说:您最爱的烤蘑菇都要凉了,叔父。为了不叫它尝起来有腥味,您最好现在就吃掉它。克劳狄乌斯感到眼前的场景有种莫可名状的别扭。第60章 长着胡须的女人尼禄赶到拉丁姆区时,已经快要天亮了。灰白色的天幕下,乌云般的灰烬翻滚在空中,就象是从天幕的破洞里漏出来的。一大片公寓被烧得只剩废墟,仿佛一具具被剔除血肉的骸骨。四周人流不断,火警们用牛车推走破碎的建筑,奴隶抬着被烧得残缺不全的身体。焦糊味渗透在空气中,从全部的方位蔓延过来。刺鼻的味道胀满人类的所有感知。尼禄僵直地站在废墟中间,红托加袍,苍白的银发。他是当前这灰黑场景中,唯一一个可称之为色彩的东西。一名火警战战兢兢地上前,他脸上尽是灰烬和汗液混合而成的黑印。多米提乌斯大人他卑躬屈膝地说,我们在所有还竖着的墙壁上贴了标识,警长如果还能看到,他会找到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