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尤利乌斯摇头,你可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所有的财产和土地都必定留给你和你的儿子!麦瑟琳娜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糊在脸上的面粉落下来一小片。尤利乌斯看着女儿,无奈地叹口气。他深陷的法令纹宛如沟壑般嵌进脸颊,于是说话的语气也好象从深沟里传来:你借钱干了什么我都知道麦瑟琳娜惊愣住。一滴蜂蜜混合着面粉,滑稽地掉进她的眼里。她飞快地眨眼,十分惊惶。尤利乌斯有些忧虑,络腮胡子被他的口气吹颤,如果尼禄吃了毒鱼酱,这件事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法院那帮老家伙们会追根究底的!查不出来的!麦瑟琳娜不想示弱,那些毒粉都是特制的,就连最有经验的医生也看不出来。不。尤利乌斯摇了摇头,如果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暴毙,身为昆汀母亲的你自然就是最大的嫌疑犯您的担忧全是无用的,尼禄马上就要死于疟疾,那些毒粉没派上用场。麦瑟琳娜言语恶毒,眼眸里有恶灵般的冷光。我无所谓尼禄的死活。她脸部的面糊晃动,形成一个怪诞的鬼状:我高兴的是,阿格里皮娜即将失去她生命中第二座靠山你的心胸太狭隘了!尤利乌斯训斥她一句。麦瑟琳娜一把揭掉面膜。她神色委屈,蓬蓬的红头发上粘上了一些面糊。可是我真的难以忍受了!她声音尖利地说,我非要比过她不可!她象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股来自童年的苦涩如绳索般缠缚着她。她象一条蛇一样怪异地扭动几下。母亲总是拿她来贬损我她脸色痛苦,血红的双唇犹如绞紧在一起的两条红蜈蚣。她吐出嘴里的茴香叶,断断续续地说:难道我是一只仿照她长出的影子吗尤利乌斯绷着脸,如泥流一样踱步到女儿身后,轻拍她颤抖的肩膀。麦瑟琳娜干脆趴在桌案上,将一片狼藉的脸埋进胳膊,压抑的哭声犹如从昏暗的阴沟里冒出。我为了比过她,连一个残疾的老头都愿意嫁她哭得更凶了。尤利乌斯抚摸她的红头发,你母亲的初衷只是为了激励你而已可她暴躁得就象一只被激怒的公牛!麦瑟琳娜哭道,她总是打骂我!我恨她!尤利乌斯为她递来手帕,擦净她发际上的面糊。喟叹从他的厚嘴唇和络腮胡中溢出:可不贤良的她也得到了短寿的报应,不是吗?麦瑟琳娜吸着鼻涕,发出嗤嗤的声响。一旁为她研磨眼影粉的奴隶悲哀地瞧了主人一眼。阿格里皮娜接到口信,急急忙忙来看尼禄时,身影好象恶龙摆尾一样扫进宅院。滚开!你们这群命比蛆虫还贱的东西!她嘴里怒骂着,脸色不佳,如一张风干的羊皮纸。她没有化上妆容,素净的眉眼显出如小刺般的鱼尾纹。奴隶们惊恐地噤了声,赶紧列到两边,象一堆堆任她摆布的积木块。阿格里皮娜快步闯进卧室,象一块滚动的重石一样推搡开奴隶,走到儿子的床边。她连衣袍都是松松垮垮的,好象从灵魂深处裂开一个创口,越裂越大,最终裂开到衣服上去。病床上的尼禄瞥她一眼,又迅速闭上。疟疾使他时刻发冷,冷汗濡湿他细软的额发。他的嘴唇象结霜一样泛白,睫毛被汗浸透发亮,象一片寒亮的刀片。阿格里皮娜绷着眉头,诧异好象乌云般舒展在她的脸庞。她空虚的双目有一种狂乱的意味。她缓慢地摇着头,抓紧尼禄冰凉的双手,神经质地反复嘟囔:这不是真的尼禄强撑着抬起眼帘,母亲慌张的面目如蜘蛛般跳进视野。他隆起的眉棱投出一片青铜一样的阴翳,狠戾宛如幼蛇一般蹿上他的眉眼。他还在发着抖,以一种嘲弄的语气说:真遗憾现在我连那个演讲都做不成了阿格里皮娜五官狰狞。她摸了一下尼禄的额头,满手都是凉凉的汗。你千万不能死她慌了神,我们多米提乌斯决不能终止于此她无意识地揪住儿子的衣领,苍白的手指愈发用力。她的眼角象充血一样泛红,泪光象盐晶一样粘在那里。她神识游离,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绝对的信念中去。尼禄被她钳住脖子,呼吸逐渐困难。他发绀的嘴唇哆嗦着,后背冒出阵阵冷意。他受不住地咳嗽两声。阿格里皮娜如梦初醒。她迅速松开手,去摸他发红的脖子,想确认他是否受伤。尼禄用尽全力打开她的手,冲她喊道:滚!阿格里皮娜怔了怔,直愣愣地挪上床边,好象一尊肃穆的大理石雕像。你必须挺过来!她沉重地开口,嗓音象负重千里一样疲惫,你父亲唯一的心愿,就是兴旺多米提乌斯这个姓氏她的眼里闪过一只纤细蛛网般的柔丝,转瞬即逝。我向他承诺过,一定要把他的家族推上顶峰她恍惚地说。可我也是人尼禄满脸阴色,我不是实现你们心愿和承诺的工具他被寒症折磨得浑身无力,好象四肢都被灌满了沉滞的水银。但我们是你的父母!阿格里皮娜急切地强调。尼禄用手背挡着眼睛,纹丝不动,好象被冻僵了一样。他的银发塌软下来,色泽暗淡,象剥落了外层的银器。他沉默良久,悲哀地自问:我为什么要成为你们的孩子话语从他干涩的咽喉里挤出来,象雾气一样消失了。阿格里皮娜沉默地站直了身体。她颜面呈青白色,好象从皮肤之下开始滋生一片片霉菌,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注定要被侵蚀。活下来,尼禄。她为儿子掖好被角,我会为你向神明祈福的。尼禄轻嗤一声。阿格里皮娜没有停留。她就象一阵洪流,兴师动众地从家宅里离开了。尼禄心烦。他驱散了四下的奴隶,扯过毯子,蒙住汗涔涔的脑袋。他在昏暗的被窝里紧闭双眼,意识模糊,好象沉入了冰冷的湖底。他没能睡很久,盖在脸上的羊毛毯就突然被掀开。凉意象针扎般刺进他的毛孔,他打了个哆嗦。一只被刀剑磨出茧的手贴上他布满凉汗的前额,不由分说的架势。尼禄心尖绞紧。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那双幽深的黑眸就如游虫般钻进他的两睫之间。我买了药。罗德说。他剑锋般的眉宇夹杂着汗水,那是他疾走时热出的汗。尼禄紧抿着嘴唇。一股酸涩从肺部涌上来,抵在他的喉咙。这股酸涩太冲,几乎要从他的鼻孔和眼睛里冒出来。他的眼前浮起一层翻涌的水雾。他困难地翻个身,象苏醒的飞蛾在壳里挣扎一样,将咽喉的酸意咽下去说:我不想吃。罗德将药草丢到一边。他烦躁地摘掉皮手套,冷锋般的目光瞥过尼禄颤抖的肩膀。不吃药的话会死的。他凝着的神色隐遁在凌乱的黑发里,他的红唇象生长在暗冥里的花。尼禄顽固的嘴唇动了动,酸意使他的下巴抽搐。他将脑袋埋进枕间,心情低落地蹭两下。你别管我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下一刻罗德就逼近了他。他强硬的身影一闪,就进了尼禄的被窝,速度之快宛如游鱼。他那结实的手臂如钢箍般死死箍住尼禄的腰,温热的手掌随便一摸,就沾上了一手冷汗。尼禄好象傻了似的愣了半晌,全身僵硬如结成了水泥。他无比近得感受到罗德的胸膛,如天降诅咒一般紧附后背。一股热血冲上他的头脑。罗德揩去手上的汗,沉静地说:您在发抖。尼禄仓惶,拼尽全力去挣脱。但所有挣扎都被罗德禁锢住了,好象一个落入困境的猎物。放开我!罗德!他惊慌地说。罗德将他的不安分统统压制下去。他将下颚抵在尼禄肩上,两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他从背后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话语象蜉蝣一样游进尼禄的耳朵:为什么要躲着我?酸涩几乎象尖刺般要钻出鼻腔。尚为稚嫩的喉结颤抖,尼禄吸了吸鼻子,饱胀的眼睑已经红肿,那里无疑蕴藏着憋闷已久的泪水。罗德安慰地摸摸他的头发,拿捏出一种柔化了的语气,好象钢铁熔化。不是答应了让我照顾您的吗?他说。尼禄承受不住。他猛地转过身,把脸埋进罗德的黑衣里,话音里充斥着浓重的鼻音。我可能会传染你的他瓮声瓮气地说。管它呢!罗德笑一声,仍是那种不受拘束的、随性的态度。尼禄紧闭着眼。此刻他有一种如水滴入大海般的归属感。第21章 病因为染病,尼禄只能吃一些清淡的流食,味道重的食物一点都不能碰。包括那些新酿制的鱼酱。他的病症愈发严重。元老院里一些墙头草的元老,已经预见他死亡的结局,纷纷讨好麦瑟琳娜和昆汀。疟疾使尼禄高烧不退,浑身的关节都象被腐蚀一样酸痛。他忽冷忽热,冷时如堕入冰窖,热时就如于火焰上炙烤。奴隶在病床前穿梭,为他药熏衣物。他躺在被褥里,呼吸短促而虚弱,好象一只即将坏死的茧蛹。冷汗象另一层皮肤,粘腻地胶黏在毛孔,再一点点渗进他的五脏六腑。病重之中的尼禄,好象一个强光下的幽魂,摆脱不了死的形象。罗德用石槌捣烂甘草,绕着纱布将这些草渣缠起来。青绿的草汁从他坚铁般的手指间流淌出,留有清涩的苦味。他迈出重锤般的脚步,象一把重戟般移到尼禄床边,利落地掀开被子。睡眠之中的尼禄蜷缩一下,不适地歪过脸。他意识不清地嘀咕一句:让我睡罗德挪正他的头,用手背拍了拍他高烧的脸,强迫他睁开眼睛。不要总是睡!他严厉地说,那只会让您离冥神更近一步。尼禄被他的动作惊醒,缓慢地睁开眼。他瘦如白骨的手摸索着,如扎根般握住罗德的手腕。是罗德么他迷迷糊糊地说。发烧使他视野犹如蒙雾般的不清晰。罗德反握他冰意的手,胡乱地拨开他汗湿的额发,以一种刻意压低的口吻说:是我。一个微笑如掉入深井般在尼禄脸上隐现。他挪了挪脑袋,用自己发烫的脸颊去蹭罗德的手。我好冷罗德他气若游丝地说,你能抱着我吗?罗德沉默地点头。他冰凌般的手指动几下,就将甘草渣绑在尼禄的额上。他蹬掉凉靴,也躺上床,环住尼禄消瘦的腰身,把他圈进怀里。尼禄消瘦了太多,嘴唇出现病重的青紫。蜜蜡般的眼珠此时象干裂的琥珀石。他的关节不断抽痛,如有鬼魂割据筋骨。他疼出一层冷汗,声音微弱地说:我昨晚梦见朱庇特用脚踢我就和凯撒被刺的前几天所做的梦一样那只是民间的谣传。罗德蹙眉道,不值得相信。疼痛使尼禄抽搐一下。他下意识抓紧罗德的衣服,好象他的肺是一块被风侵蚀的石膏块,马上就要碎成碎片。我太疼了罗德他皱起细线般的双眉,冷汗仿佛滴水成冰。罗德吩咐奴隶去煮一些柳树皮水。这种药水具有止痛的作用。奴隶取出天仙子蒸制的香油,涂抹在尼禄的手心,这能使他镇定一些。尼禄松缓了一点。酸痛象拉丝一黏在他的关节,他不敢动弹,如僵死一样蜷缩。我好疼他迷乱地说,渐渐陷入半昏迷的境地。呻|吟宛如浅淡的酒气一般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罗德察觉到他不对劲,连忙摇晃他的肩膀,别睡!尼禄任他摇晃也不睁眼,好象被病痛夺去了意志。荒诞的字眼从他干枯的嘴边溜出:我不是怪物罗德紧迫起来。他揪了揪他的银发,使劲掐一把他汗津津的脸颊。尼禄!他凑近他耳边厉声喊道,声音有如撞钟,不要睡!尼禄被这类似钟晨暮鼓的声音拉回意识。他勉强地抬眼,迷蒙中瞧见罗德的黑眼黑发,好象长钉般钉进他脆弱的眼底。一丝细微的微笑晕开在他干裂的嘴角。别离开我罗德身体上的疼痛使他在说话时不停地颤眉,别把后背丢给我罗德的惊愣犹如棱面转动的虹光一般,即刻就消逝不见。奴隶端上来熬煮好的柳树皮水。罗德一勺勺喂尼禄喝光。尼禄的卷发乱糟糟的,内衬衣已经汗湿。他喝了止痛的药汁,才缓慢地恢复一点活力。罗德不想让他沉睡,便让奴隶拿来一部羊皮卷,准备给他念故事听。他靠坐在床榻上,黑色的身影硬邦邦的,宛如沉礁。尼禄与他同盖一床被子,如休憩般贴紧他硬实的腹部。故事是希腊文吗尼禄声音低弱地问。拉丁文。罗德展开羊皮卷,指甲在纸卷上刮出沙沙声响,我可看不懂那些虫子一样的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