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子
太原,狄宅。
狄仁杰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深褐色常服,舒舒服服地端坐在自家书房的案前,刚抿了口茶,狄忠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唤了声:“老爷。”
“嗯,狄忠啊,袁将军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在西厢房,小的刚从那里过来。”
狄仁杰点点头,舒了一口气道:“这两天把他累坏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你派谁去伺候他?”
狄忠道:“老爷,您又不是不知道袁将军的脾气,他不爱有人伺候。”
“嗯,也罢,他不要就算了。”狄仁杰走到花几前,仔细端详着上面一盆形状纤柔的兰草,问道,“这盆素心寒兰今年还是没有开花?”
狄忠道:“这个小的不太清楚,要不要把花匠叫来问问?”
狄仁杰摆摆手:“不必了。”眼睛依然没有离开素心寒兰娇弱的绿叶,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仿佛陷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之中。
狄忠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他知道老宅中这几盆珍贵的素心寒兰花,是狄仁杰的至爱之物,每年冬季都要带话回来,问问有没有开花。奇怪的是,这花就是不开,而狄仁杰似乎也从没有动过把花带去洛阳的念头,始终就这么远远惦记着,实在令人费解。
沉思良久,狄仁杰收回心神,向狄忠问道:“你不是说,是景晖让你去官道上接的我们?他自己怎么不在家中?”
狄忠支吾道:“确是三郎君吩咐小的,可是他吩咐完就走了。三郎君整天忙忙碌碌的,小的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哦,老爷,小的已经让人去他府上送信去了。想必很快就会来。”
狄仁杰皱眉道:“家中这么大的宅院他不住,自己跑到城南去另立门户,成天跑来跑去的他也不嫌累!”
顿了顿,狄仁杰又道:“他又不肯入仕,只领着个散议大夫的闲官,不说为国效力,吃起朝廷的五品俸禄来倒是毫不客气,令我每每想起来就替他汗颜。既然这样,干脆安分守己些也就罢了,他还整天的不务正业,我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忙的?”
狄忠低着头一声不吱。
狄仁杰朝他看看,忽然冷笑:“那个家伙一定已经收买过你了,所以你此刻才会在我面前三缄其口。很好,看来如今这太原狄宅做主的人,已经是他狄景晖了!”
“老爷!”狄忠大骇,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狄仁杰摇摇头,平复了一下心情,缓和口气道:“夫人那里已经通报过了?你去告诉她,我晚饭前会去看她。”
狄忠忙道:“都通报过了。夫人说她身体不便,让老爷不用惦记,还是与三郎君好好聚聚为要。”
狄仁杰沉默着。过了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狄忠,有没有替我将名帖送到范老先生那里?”
“送是送到了。只是,范老先生已经在几日前故去了。”
“什么?”狄仁杰很是诧异。
狄忠便将那日送名帖的经过,详详细细地给狄仁杰说了一遍。说完,双手呈上范夫人的名帖。
狄仁杰把名帖拿在手上,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长叹一声道:“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念着名帖上的名字,“冯氏丹青,这名字倒有些意思,看样子应该是位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女子。我的这位范兄,多年来一直禁绝欲念守身如玉,信誓旦旦要以童子元阳之身修道,却不想在晚年自破其戒,还留下一位寡妻,说来终不能算是个有恒念之人。”
狄忠好奇地问:“老爷,我怎么从来不曾听您说起过这位范老爷?”
狄仁杰说道:“我与他两家算是世交,小时候也曾一起嬉闹玩耍过。只是他这个人性格孤僻,又对岐黄之术有特殊的偏好,研究起医药来简直是入魔入痴,对人情世故却一概不理,脾气亦十分难于相处。不过,他的医术却是我所见过最高的。当年我在并州任职期间,景晖年纪尚小,体弱多病,多方调治总不能见效,后来还是请他开了几剂方子,服用了半年左右的时间,果然就将身体彻底调理好了。否则,你的这位三郎君哪会有现在这么活蹦乱跳?说不定到今天还是个病秧子。如今想想,当时也是多事,干脆让他就做个病秧子,我也少生许多闲气!”
听到最后一句话,狄忠不由低下头暗自发笑。
狄仁杰接着道:“那时候,因为他对景晖有恩,他自己又从年轻时就立志不娶妻不生子,我和夫人便特意让景晖去向他认了义父。不过,这些都是在你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情,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狄忠问:“老爷,那为什么后来您倒不与这位范老爷来往了?”
狄仁杰道:“一则我被调入长安任大理寺卿,离开了并州,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故而没有机会相聚;另则也是因为他一年比一年沉浸在医理药学之中,对尘世俗务一概置之不理,甚难交流,近年来更是深陷于修道炼丹,期求长生的妄念中无法自拔。你知我素来讨厌这些邪佞之说,当然也就没有兴趣再与他往来。这次如果不是因为从英,我也断断不会……唉!正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啊。从英身上有这许多年留下的旧伤,始终不能彻底复原,精神也不太好,我本来是打算趁这次回乡,请范兄替他好好诊治一番。虽说对其人已十分厌恶,但为了从英,我也可以容忍,却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狄仁杰的声音低落下去,陷入了沉思。
狄忠等了一会儿,看他没有动静,便蹑手蹑脚地往门外退去。刚推开门,狄仁杰突然问:“你刚才说,有人报官,称范其信是被人谋杀的?”
“是啊,老爷,法曹大人和另一位都尉沈将军都这么说。这案子都报到大都督府衙门了。不过,最近这两天,小的也出去略略打听过一番,却没听说官府再有什么动静。”
“嗯。”狄仁杰点点头,招手道,“没让你走呢,急着溜什么。你过来看看这个。”
狄忠赶紧回到狄仁杰的书案前,一看案上放着块风干肮脏的蓬燕糕,纳罕道:“老爷,这不是咱们并州特产的蓬燕糕吗?您想吃这个啊,我马上让人去东市上买。厨房里也可以做,不过要等晚饭时才能得,眼面前吃不到。”
狄仁杰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哑然失笑:“你这小厮,一说起吃来就口齿伶俐了许多。我不是要吃这个,我是让你帮我看看,这块蓬燕糕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狄忠对着那块脏兮兮的糕,左看右看了半天,道:“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就是,嗯,这块糕的颜色似乎不太对。”
“颜色?这糕染了泥土,自然会黑灰些。”
“老爷,不是黑灰。蓬燕糕都是用上等的白面做成的,应该雪白雪白的才对。就算是染了泥灰,也不该是这个褐色啊?”
狄仁杰觉得有理,忙再仔细端详,果然这糕的面色不是纯白,而是浅褐色的。他从糕上轻轻掰下一角,里面也是同样的浅褐色,狄仁杰点头:“这褐色不是染上去的,而是面里掺杂了其他的东西,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颜色。”
他直起身,对狄忠说:“狄忠,你把这块糕妥当地保管起来,这可能是个重要的证物。”
“是,老爷。”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帮我更衣吧,我现在就去后堂看夫人。”
时值深秋,日短夜长,才刚到酉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狄仁杰见到夫人,和她略谈了一会儿,看她疲乏就离开了。从后堂沿回廊慢慢踱去,经过花圃,花匠正在培土,木架上整齐摆放着的盆栽全都是各个品种的兰花,其中最特殊的就是几盆浅绿色的素心寒兰了。
狄仁杰见袁从英正安静地站在花圃前,便走过去,轻拍一下他的肩,笑道:“从英,怎么你也有赏花的闲情逸致?”
袁从英回头,也笑道:“大人,我怎么懂这些。再说,您这里一朵花也没有,我就是想赏花也无从赏起啊。大人,我在等您。”
“哦,有事吗?”
袁从英略一迟疑,道:“大人,狄忠说今晚上是您的三公子为您准备的家宴,我参加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从英,你是我的贵客,况且今晚上也没有别人。夫人身体不便,很多年都不出房门了。因此今晚也就只有我与景晖那一家人,本来就人丁不旺,如果你再不来,就更显冷清了。”
袁从英点头道:“从英遵命便是。”
“唉,这个狄景晖,说要给我接风,自己到现在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从英,咱们一起去二堂坐着,边喝茶边等吧。”
刚要迈步,狄忠兴冲冲地跑过来,道:“老爷,袁将军,你们都在这里啊。老爷,三娘子来了,在二堂呢。”
狄府的二堂里灯火辉煌,正中放置着精雕细刻的金丝楠木桌椅,两边还面对面地设置了一对色彩斑斓的孔雀牡丹屏风,显得十分富丽华贵。
狄仁杰在门外看到这番情景,眉头紧皱,低声问狄忠:“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狄忠也压低声音答道:“三郎君送来的,专为您接风。”
狄仁杰正要说什么,二堂里端坐在下首椅子上的一位锦衣女子站起身来,向狄仁杰款款地行了个礼,口称:“阿翁万福。”
“秋月啊,一向可好?孩子们都好吗?”狄仁杰紧走几步迈入二堂,笑眯眯地端详着这位三儿媳。
“托阿翁的福,秋月一切都好。孩子们也都很好。”陈秋月姿容秀丽,衣饰华贵,通身上下都是出自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气派。只是眉心微蹙,眼波流转间带出一丝淡淡的愁绪。
狄仁杰介绍:“秋月,这位是袁从英将军。从英,我的三儿媳,陈氏秋月,她的父亲便是并州长史陈松涛大人。”
“袁将军。”
“陈夫人。”
两人隔了五尺开外,互相施礼。狄仁杰在一旁冷眼观察,只见袁从英秉承礼仪,目光始终不曾落到陈秋月的身上,陈秋月却在施礼之际深深地看了一眼袁从英,脸上阴晴不定,表情十分复杂。
三人各自落座,奶娘领上狄景晖的一双儿女,都是龀髫小童,生得粉雕玉琢,见到狄仁杰,便围在他身边“爷爷、爷爷”地叫个不停,直惹得狄仁杰心花怒放。
享受了一会儿天伦之乐,狄仁杰让奶娘把两个孩子带到后堂,去见奶奶。
喝了口茶,狄仁杰漫不经心地问:“秋月啊,你可知景晖在忙些什么?”
陈秋月冷冷地回答:“阿翁,媳妇不知道。”
“哦。”狄仁杰也不追问,又道,“长史大人近来可好?待我安顿下来,倒是应该去拜访一下陈大人。”
“阿翁,家严很好。家严也很惦念您,今天就嘱咐秋月问您什么时候方便,家严要来向您请教。”
“唉,我已致仕,是个闲人了。长史大人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应该是我去拜访他才是。”
“请阿翁不要再客气,否则就是为难媳妇了。”陈秋月的答话言简意赅,颇有些不耐烦,眼睛一直朝堂外看去。狄仁杰不露声色,默默地喝茶。
二堂上一片寂静,用人们已经把灯烛全部点起,摇摇曳曳的烛火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茶喝过三巡,狄景晖仍然没有露面,陈秋月的神情也越来越不安。突然,狄仁杰沉声道:“狄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狄忠连忙回答:“老爷,刚过戌时。”
“不等了,我们入席。”
用人们开始悄无声息地一道道上菜,狄仁杰的脸色亦随之越来越难看。
没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珍馐佳肴,狄仁杰也早已面沉似水,只是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桌前。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狄景晖急匆匆地撞了进来。他一眼看见桌前坐着的狄仁杰,脸上微微泛起激动的神色,跨前一步,作揖道:“父亲。”袁从英和陈秋月同时站起身来。
狄景晖等了一会儿,见狄仁杰不理他,倒也并不在意,似乎很习惯父亲对他的这种态度。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陈秋月,就把脸转向袁从英,上下打量着袁从英,高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袁将军吧。”
袁从英抱拳行礼道:“在下袁从英。”
狄景晖正要开口,狄仁杰沉声道:“你设的接风宴,你自己到现在才来,是何道理?”
狄景晖爽朗地笑道:“父亲,儿子还不是为了让您喝到咱并州最好的三勒浆。因怕下人们不懂酒的好坏,儿子亲自去城外的波斯酒肆挑选,谁知在回来的路上,下人居然失手将酒斛打翻,只好又多走了一趟,故而来晚了。”
狄仁杰“哼”了一声,看三人还都站着,便先示意陈秋月坐下,又招呼袁从英道:“从英,景晖比你略大几岁,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称他一声景晖兄吧。”
袁从英点头称是,狄仁杰按按袁从英的肩,让他坐下,这才向狄景晖抬了抬下巴,道:“你也坐下吧。”
狄景晖在父亲对面坐下,看了看满桌的酒菜,皱眉道:“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动?难道这些菜肴不合口味?”目光一闪,又道,“哦,我知道了,是缺少美酒佐餐啊。来人,把那斛三勒浆送上来。”他亲自起身,给每人斟了满满一杯,举杯道,“父亲,袁将军,景晖给你们接风了。”
狄仁杰冷冷地道:“多谢你的美意,可惜我从来不喝这种酒,只能心领了。”他又转头对袁从英道,“从英,你身上还有伤,也不要喝酒。”
狄景晖一愣,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干笑着说:“也好,那我就自干为敬吧。”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看看桌上的菜肴,高声叫道:“狄忠!让人去把老张从厨房叫过来。”说着又给自己倒上酒,接连喝了好几杯。
狄忠把老张领到桌前:“三郎君,老张来了。”
“啊,好,来得好。老张,你来给老爷介绍介绍这桌酒席的好处,说得好有赏!
老张答应一声,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起来:“这道菜叫白沙龙,是用冯翎产的羊,只取嫩肉爆炒而成的;这道菜是驼峰灸,驼峰是从西域专运过来的;这木炼犊是以羊犊肉用慢火煨熟,再将带调料的水全部收干;这个五生盘是羊、猪、牛、熊、鹿五种肉细切成丝,生腌后再拼制成五花冷盘;这金粟平是鱼子酱夹饼;还有这红罗丁是用奶油与血块制成的冷……”
“够了!”狄仁杰厉声喝道。老张吓得一哆嗦,狄忠赶紧把他拖了出去。
狄景晖已经差不多喝掉了半斛酒,听见狄仁杰这一声,大剌剌地问:“怎么了,爹?看来,这桌子菜也不合您的口味?”
狄仁杰怒视着狄景晖,斥责道:“我来问你,这桌酒菜市价要多少钱?”
“这个嘛,还真不好说。就是再有钱,市面上您也没处买去。像这驼峰、鱼子酱、熊、鹿什么的,都得到胡人开的店铺里去特定,配的调料香料也是珍罕稀有。就连这位老张,也是儿子从长安花大价钱请来的,您说要花多少钱?”狄景晖挑衅地说。
狄仁杰强压怒火,又道:“好,那我就换一种问法,以你一个五品官一年的官俸,可以办多少桌这样的酒席?”
狄景晖冷笑道:“爹,您是要考儿子的算学吗?您老人家不会忘了吧,景晖可是十九岁就明经中第的。这么点简单的算术难不倒儿子。如果您老人家真要考我,倒不如再接着问,儿子这五品官一年的官俸,可以买几副您面前的楠木桌椅,可以置几座您身边的嵌金屏风,可以换多少这桌上摆的密瓷碗碟和琉璃杯盏,可不可以置得下儿子在城南那座五进的大宅院,以及您儿媳头上身上的华服首饰、我母亲每天都要服用的冬虫夏草……”
陈秋月颤抖着声音道:“景晖,别说了!你喝醉了。”
狄仁杰道:“让他说!”
狄景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醉?我这样的酒囊饭袋可不那么容易喝醉。再说了,喝醉了又如何?也不像人家什么大将军那么金贵,时时刻刻需要保重身体。”
袁从英猛一抬头,目光像箭一样射向狄景晖,但又慢慢移开了。
狄仁杰道:“狄景晖,这就是你给我办的接风宴?一见面,你可曾问过我回乡的缘由,你可曾问过我一路上的经过?难道迟到懈怠、摆阔炫耀就是你给我接风的方式?”
“哼,儿子倒是想问,您给过儿子机会了吗?再说了,儿子就是问了,您会说吗?您老人家可是国之宰辅、朝中栋梁,全身上下担负的都是国家机密,儿子哪里有资格知道您的事情。不过这回儿子倒是看出来了,您别是奉了圣上的命,又要当什么钦差大臣,微服来查您儿子的违法贪墨之罪吧?”
“景晖!求求你不要再说了。”陈秋月已经带着哭音了。
狄景晖咬着牙道:“为什么不说。我花的都是清清白白的钱,我又不怕。”
狄仁杰已然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袁从英站起身来,道:“大人,从英告退了。”
狄景晖拦道:“袁将军,你可别走。你走了我爹怎么办?他对我不待见,把你可是当宝贝似的,哪次写回家的信里面不要夸你几句。景晖还想向袁将军学几个哄我爹的绝招呢。”
狄仁杰道:“从英,你去吧。”
“是。从英先告辞了。”袁从英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往堂外走去。
狄景晖对着他的背影笑道:“哼,我还道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今天看来靠的不过是卑躬屈膝、言听计从,讨人欢心而已。”
狄仁杰狠狠地一拍桌子:“狄景晖!你给我住嘴!”
袁从英刚跨出二堂门,他停下脚步,紧紧地捏起拳头,站了片刻,才又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狄仁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声道:“狄景晖,你也走吧,你们都退下吧。”
狄景晖还想说什么,陈秋月拉住他的胳膊,含着眼泪向他拼命摇头。狄景晖这才稍稍镇定了一下,向父亲作了个揖,与陈秋月一起离开了二堂。
后堂的东厢房是狄景晖和陈秋月在狄府的卧室,三开间的套房,层层叠叠地挂着山水织锦的帏帘,一床一塌、一架一柜,无不风格简练色调淡雅,莲花样的铜香炉里飘出百和香镇静安然的香气,但似乎也无法让狄景晖安静下来。他在屋子中间不停地来回走动着,陈秋月默默地坐在榻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悠悠地开口道:“景晖,你今天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狄景晖不耐烦地答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你再问一遍干什么?”
陈秋月抬起眼皮,神情倦怠地道:“景晖,你那些话骗骗阿翁也就罢了。他老人家毕竟多年没有回太原了。可你骗不了我。城外哪里有什么波斯酒肆?再说,太原城中最好的三勒浆就在你自己开的酒肆里头,又有什么必要舍近求远?”
狄景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陈秋月:“你倒是精明,不愧是陈长史大人的千金小姐。既然你这么有见识,怎么不干脆去告诉我爹我撒谎了?”
陈秋月道:“景晖,你不要这么焦躁。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了。你,你是我的郎君啊。”
“哼,郎君?你想知道内情,恐怕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爹吧!”
陈秋月长叹一声:“景晖,你一定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可我能感觉得到,你必是碰上了天大的难事,否则今晚你绝不会如此烦躁,你平时不是这样的。”
狄景晖继续在屋子里走动着,没有说话。
陈秋月道:“景晖,阿翁是那么精明谨细的一个人,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也许一时察觉不到你言语中的破绽,等他冷静下来,一定能发现你的问题。”
狄景晖“哼”了一声。
陈秋月又道:“还有那个袁从英,你何苦无端得罪于他?我听说他是个非常有本领的人,又深受阿翁的信任,这次阿翁返乡,把他带在身边,还说不好是出于什么目的。你今天这样对待人家,不是白白地又给自己树了个敌人?”
狄景晖道:“我还不需要你来教训我!我就看不惯袁从英在父亲身边那副谄媚的样子,他如果不是深有城府会揣摩父亲的心思,又怎么能够得到父亲如此信任?这样的人,我偏要打打他的气焰!”
“唉。”陈秋月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狄景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往外就走。陈秋月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紧紧地扯住他的衣袖,紧张地问:“景晖,你要干什么?你又要出去吗?”
狄景晖“嗯”了一声,也不多话,就要挣开陈秋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