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银甲的男人眉目俊朗,只唯独右边眉头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
他坐于高头马上,纯白战马扬啼疾跑,身后一队训练有素的骑兵稳稳相随。
战马近前。
楼苍下马,径自走向千军正中的乌金马车,单膝跪地:臣楼苍恭迎摄政王回朝,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只柔软而单薄的手松散的掀开了马车悬窗的珠帘,露出半张略显苍白的脸。
那张脸生得极美近妖,露出的一侧桃花眼角恰有一滴泪痣,活生生平添几分艳色。
而诸鹤只打量了跪在面前的人半眼,便松手掩上了珠帘:楼将军,许久不见,你有白发了。
一道乌金木门隔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过了许久,楼苍的声音才缓缓传了进来:臣知晓。
他顿了顿,轻声道,摄政王却还是初时模样。
本王?
诸鹤低低笑了一下,并未开口驳斥,只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晏榕的遗诏你想必已经知晓,本王千里迢迢自北疆赶回,除了要处理他的丧葬之事,还另外有一件事。
透过乌金马车悬窗的珠帘,依旧隐隐约约可见车内人线条极好的侧脸。
可是车内的那个人以往从不会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楼苍的心向下沉了几分:不知摄政王还有何事吩咐?
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跪着,起来吧。
诸鹤扶了把来喜的手,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虽然已入初冬,但燕都的气候到底不似北疆,哪怕已至十月,枝头仍有依稀未落的树叶摇摇欲坠。
诸鹤伸出手拉了拉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狼毛的大领衬得他一张脸越发素净。
楼苍应命起身,下意识伸手想过来搀扶诸鹤,却又在手指即将触碰的前一秒犹豫片刻。
只是片刻,诸鹤便已经擦着他的身旁走了过去。
正是一日之计的时刻,燕都还没有彻底热闹起来。
诸鹤的视线遥遥向城内望去,站在这个位置,恰巧可以看到视线尽头的皇宫金顶和琉璃宝阁。
那些困了他数年的东西以后终于再也无法苛责于他。
诸鹤轻轻仰了仰头,转过身,平和的对楼苍开口:宫中的言官可随你一并来了?
楼苍有些不解,但还是依照诸鹤的意思点了一人上前。
诸鹤面上的兴致寡淡无比,他长长的呼出一口逼仄的空气,对那名言官抬了抬下颌:本王说,你来记。
言官茫然的点了点头。
诸鹤道:大历辉德初年,帝崩,诏诸鹤为摄政王。
言官一一记录,正欲提醒这些乃先帝遗诏之命,无人胆敢篡改。
便听诸鹤接着又道:然诸鹤自觉无能无德,不堪如此大任。因辉宗晏榕尚无子嗣,故由楼苍暂代摄政王之位
楼苍陡然一怔:诸鹤!
可诸鹤却连头也没回,只低头有些无聊的摆弄了几下自己的手指,重又补充道,再命沈慕之为丞相。待晏氏旁支子女长大之后,由楼苍与沈慕之二人共同定夺下一任皇帝之选。
言官将诸鹤的每一个字全数记了下来。
在诸鹤说完之后,全场便早已一片寂然。
有史至今,且不提无皇帝在位时摄政王权利究竟可以多大,禅让摄政王之位更是闻所未闻。
几乎无人敢将此话当真。
只有诸鹤的神色自然如常。
他一字一句的说完,甚至还看了言官一眼:都记好了?
言官惊得脸色煞白,好半晌才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禀禀摄政王,微臣,微臣记好了。
别慌,晏榕丧礼之后,本王就不是摄政王了。
诸鹤散漫的啧了一声,提起脚步准备离开。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起。
身披银甲的将军步伐到底比寻常人更稳更快,只片刻便追上了诸鹤:为何为何要如此?!
诸鹤回头看向楼苍。
男人眉眼英气,身形高挑,宽肩窄腰,依旧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也是诸鹤很欣赏的身材。
诸鹤对上楼苍的视线,过了几秒,才问了声:什么?
楼苍蹙眉,伸手想拉诸鹤的手腕,手臂抬到一半,终又规矩的停了下来,只有声音像是从肺腑而来:诸鹤虽然晏榕驾崩,但臣亦可拼死永保大历江山安稳。
诸鹤一愣,随即弯唇笑了起来。
楼将军,你错了。
诸鹤摇了摇头,挪开目光,轻声道,不是本王怕你守不住江山是本王不想要这江山了。
楼苍一滞。
诸鹤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他缓缓向晏榕棺椁所在的那辆马车看了一眼,随即轻轻扬了下嘴角:都怪晏榕啊,他丢下本王了,所以本王也不会替他守江山了。
原本已经沉入谷底的心终于渐渐湮灭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之地。
楼苍只觉得连呼吸都一瞬间显得艰涩而疼痛。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的问:你已经决定好了?
诸鹤漫不经心的踹飞了路边的一颗小石子,敷衍的点了下头。
楼苍攥紧了拳,却终究没能去拉面前的人:那你以后去何处?
去本王想去的地方。
诸鹤这次终于认真回答了问题,他像是仔细想了片刻,又重新道,待晏榕丧礼之后,我就离开。
楼苍张了张口,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
帝王下葬乃是大事中的大事,更遑论晏榕正值韶年,又是战死沙场。
据传闻女真进贡的水晶棺可保尸身千年不腐,是否有千年无从可考,但至少从北疆至燕都,棺椁内的晏榕的确平静的像是熟睡一般。
宫中最好的卜算师选好了时辰与日子,又交由诸鹤裁定,最后昭告天下。
于是丧礼当日,燕都街头前来送行的百姓竟也称得上热闹。
诸鹤未曾登仙,因此亦不信那套轮回转世的论证。
灵鹤的生命千年之久,只要他活得够长,总有一天能将这个世界的人彻彻底底忘在脑后。
因此忘记晏榕的第一步,就应该从不去参加他的丧礼开始。
国/丧之日的天色亮得较寻常晚了些。
醉春楼今日上午并不对外营业。
但生意人到底忙惯了,掌柜依旧起了个大早,勤勤恳恳的亲自将店内所有的桌子抹了一遍,才忙完要坐下歇一把汗,便听到门外门环叩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