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咀嚼着肉包子,又灌了一大口白粥, 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嗯”。
唐时语捏着瓷勺的手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看着碗里的药粥。
瓷勺在碗里转了好几圈, 粥被翻了好几遍。
咔哒一声,她把碗放在了桌子上。
顾辞渊从饭碗里抬首,诧异道:“吃饱了?”
唐时语抿着唇不说话。
顾辞渊皱眉,“再吃些,你吃得太少了。”
她没理,只幽幽地看过去,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眉心微皱。
顾辞渊愣住了,摸了摸脸,并没有摸到残渣,疑惑道:“怎么了?”
唐时语又打量了会,犹豫半晌,酸溜溜地说道:“你穿这么好看,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知道今日有许多姑娘会来,所以刻意打扮的……
顾辞渊平时挺敏锐,此时不知是故意装傻,还是当真神经大条,竟是没从她的话里察觉到异常。
他咧嘴一笑,“不是要去参加宴会?好看就行。”
好看就能把旁的男子都比下去,让她知道谁才是最好的。
唐时语心情复杂,深觉自己的猜测是对了。
他别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不该啊……他每日都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跑,也没见和旁的姑娘说过话啊。
或许是想多认识认识别的姑娘……
心里酸溜溜的,越想越难受。
两人各怀鬼胎地吃着饭,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会,唐时语心里实在烦躁,蹭地起身,也不理他,准备出发。
顾辞渊被吓了一跳,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己赶紧咽下嘴里的包子追了出去,跑出去两步又折了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帕,将桌上的几块糕点包了进去。
顾辞渊跑得很快,追出来的时候唐时语正等在院外的桃花树下。
他笑容耀眼,露出的小虎牙在阳光下格外明亮,“阿语,是在等我吗?”
“……我才没有。”
“哦,好,没在等我。”少年并不在意她的否认,只一味地笑着,“我们走吗?”
“……走吧。”
此次除了唐时语他们三个,还有二房那边的两个姑娘,唐时琬和唐时瑾也跟着一起。
一辆马车坐不开,男女分坐两辆,唐祈沅领着百般不情愿的顾辞渊往后面的马车走。
唐时语被芸香搀扶着上马车,顾辞渊突然跑了过来。
“阿语!”
唐时语进马车的身形一顿,回头望去。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少年眼里泛起柔光,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小包袱取出,捏了捏,没碎,松了口气。
他扬唇一笑,把兜着糕点的帕子递了过去,“你早上都没怎么吃,拿着这个,路上饿了吃。”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做贼一般,“就你自己吃,不许给别人。”
拢共也没几块,若是分食,该不够吃了。
他严肃地说着,护食的样子格外可爱。
唐时语心里淌过一汪暖流,她顺从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听阿渊的。”
顾辞渊微愣,看着她转身进了马车,心里乐开了花。
很快,两辆马车到了明王府。
唐家一行人被王府的嬷嬷领了进去,唐时语跟在母亲身后,目不斜视。
唐时琬落后两步,眼睛四处瞟着豪华的宅院,暗自咋舌,不愧是王府。唐时瑾跟在她身边,不敢乱看,只一味地埋头走路。
顾辞渊懒散地跟在唐祈沅身后,目光一直落在前面的少女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色的襦裙,这抹浓艳刺得人心痒痒。
从早上用膳时,她就一直在他眼前晃,晃得人心乱。
可他却不知,他的出现落在了别人的眼里,也成了备受关注的那个。
唐祈沅本就是焦点,今日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一身玄衣的俊美少年,他有着毫不逊色于唐祈沅的外表,气质却迥然不同。两人一白一黑,一文雅一慵懒,差别鲜明。
唐祈沅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目光,面上毫无波澜,而顾辞渊却是毫不在意,他的心思都扑在前方的那一抹红上。
“今日的宴席也来客众多,故而男客女客会分开坐,以防出乱子。待公子姑娘们用过午膳,大家可以再同去花园中赏花赏景。府上还设了几间客房,若夫人姑娘们觉得疲累,也可小憩上一会,等日头弱些再离府。”嬷嬷笑着为唐母介绍,唐母偶尔问两句话,嬷嬷也一一作答。
“你们两个便跟着嬷嬷去男客那边吧,记住我说的,莫要惹事。”唐母对着唐祈沅和顾辞渊交代。
唐祈沅恭敬答是,顾辞渊则是看向了唐时语,见她点头,他便也应下。
他们俩的小动作自然没有瞒过静宁郡主的火眼金睛,她笑了笑,带着三个姑娘转身进了院子。
顾辞渊跟着唐祈沅去了邻院,两个院子离得不远,只有一墙之隔,宾客众多,互相都可以听到对面的热闹声。
明王和王妃分别招待两边的客人,虽忙碌,却极开心。
唐时语到了女客的院子,唐母交代了几句,很快就被嬷嬷请走了。
这样的场合,长辈自然是要同坐一桌的,子辈的姑娘们另坐一处。
唐时语领着两个妹妹落了坐,安安静静地充当着背景板,并不与人攀谈。
偶尔来了几个对她身份好奇的世家贵女,也被她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长姐……”唐时琬面色复杂地望了望刚刚碰壁愤愤离去的贵女,压低声音,“你这样,会被人家议论的。”
所谓议论,自然是那些难听且挑剔的话
唐时语极淡地弯了弯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未尝不是好事。”
她冷脸相对的都是背景复杂且内宅不宁的世家,她表现得越没冷漠,那些家族越不会把唐家的三个姐妹放在姻亲的考虑范围里。
她自己不需要考虑嫁人的问题,但她需要为妹妹们着想。哪怕是低嫁到寒门,也要保证夫家可靠。
想起上一世惨痛的教训,唐时语愈发坚定了信念。
那些不靠谱的高枝,不如趁这个机会就全断了往来的可能,省得麻烦。
昌宁侯府不需要拔尖,只要维持着表面的尊容,世世代代继续行中庸之道,便已很好了。
因此为妹妹们寻一门第简单的良婿才是正道。
唐时琬不太懂,但碍于长姐的威严,以及“长姐说的做的都是对的”的盲目崇拜,她也没有追根究底地问下去,似懂非懂地哦了声,也学着她的样子,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一直沉默的唐时瑾朝两个姐姐的方向挪了挪,也紧闭着嘴不出声。
唐时语端茶喝水,两个妹妹也喝茶;唐时语吃点心,两个妹妹也吃点心。
这大概是大家族里最相亲相爱和睦相处的三个姐妹了。
接二连三有人在唐时语这里碰了壁以后,唐家三姐妹周围终于清静了。
“好了。”唐时语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们可以尽情地吃东西了。”
“……好的,长姐。”
姐妹三人正大快朵颐,忽而一个嬷嬷走到了桌前,是那位领她们进门的孙嬷嬷。
“大姑娘安。”孙嬷嬷行了个礼,笑道,“王妃请您移步。”
“王妃找我吗?”唐时语诧异,沉吟片刻,“好罢,请嬷嬷带路。”
她低头对着两个妹妹叮嘱,“想继续吃便留在这,不必理会旁人,若是被嘲讽了就骂回去,姐姐知道你可以的。”
唐时琬:“……”
她羞赧地红了脸,一直拼尽全力模仿姐姐的温顺淡雅,却没想到被一语道破本性。
“若是吃饱了,去外面转转也可,莫要乱跑走得太远,觉得无聊的话就去隔壁找大哥。”
唐时琬绷着脸点点头,唐时瑾也呐呐地垂首。
孙嬷嬷笑着抬手,“您请。”
她们离开时,与郑怀瑶擦肩而过,唐时语捏紧了帕子,面不改色地从她身边路过。
郑怀瑶驻足在原地,看着少女的背影,看着艳红色身影渐渐消失,才收回视线,进了屋子。
宴席上,长辈叫你来,无非就是那几件事,其中最重要的唯有一件,便是婚姻大事。
明王妃曹氏出身曹家,与曹熠沾亲带故,今儿这场盛宴定然少不了曹家人作陪,唐时语在路上已经想得非常明白。
王妃这一请,怕是与曹夫人脱不了干系。
怪不得那日曹熠会对她说,下次见。
上一世也曾在宴席上遇到,随后爆发冲突,引得齐煦和郑修昀看不过去为她出头,这一世绝不能和他们任何一个牵扯上关系。
自己斗吧,可千万别扯上她。
她心里飞快地想着对策,发誓绝对要离这些烂桃花远远的。
*
邻院那边。
“大哥,我想出去走走。”顾辞渊心中不安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他是在放心不下她。
唐祈沅微微颔首,“当心点。”
“知道了。”
顾辞渊延着小路走着,晃晃悠悠,心不在焉。
方才唐祈沅的几个好友过来与他交谈,顾辞渊百无聊赖,喝了些酒,此刻酒意有些上头,让他原本散漫的神色变得更加慵懒。
“这位公子眼生的很,可否交个朋友?”不知是哪里来的姑娘拦住了他的去路。
或许是因为祖辈是草原人的关系,奉京城中不乏性格豪迈奔放热情的姑娘。
少年脚步不停,眼皮垂着,艰难地敛去桃花眼中的戾气。
“滚。”
“……”
姑娘脸色一僵,瞪了他一眼走了。
他兜兜转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靠着墙壁,闭目养神,想着等酒气散散就去找阿语。
背靠着的房子开了一扇小窗,那窗正在他的头顶上方。
窗内偶有女子的声音传出来,他面无波澜地靠在墙上醒酒,耳边是各家夫人寒暄,直到那道熟悉至极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多谢王妃美意,只是时语已有心仪之人,恐要辜负了。”
少年锐利的双眸陡然睁开,他紧盯着那扇窗,眸光似冷箭。
唐时语那道话音刚落,唐母的手微晃,杯里的清茶险些漾了出来。
明王妃有些意想不到,与身边的曹夫人对视了一眼,无奈道:“既如此,那便罢了。”
她只是稍微提了一句想要做媒的意思,没想到这姑娘回绝得倒是彻底,都不让她把话说完。
曹夫人稍有不悦神色,“大姑娘都不听听,是哪家的公子就急着反驳,万一正是姑娘心中之人?”
唐时语淡然地看着她,不为所动。
曹夫人以为戳中了唐时语的心思,心中一喜,继续道:“姑娘家面皮薄,若是由我们长辈来开口,事情要好办的多啊。”
唐时语无惧地与她对视,一字一顿,“打断王妃的话是我的不对,但我并不想知道那位公子是何人,不想听到那个名字,毕竟万一我不喜欢他,岂不尴尬?”
明王妃有些欣赏她的性子了。
曹熠是什么德行,她这个做堂姐的能不了解吗?
就那样一个货,若不是因为姓曹,只怕扔在街上都没人捡。
曹夫人脸色铁青,她转头看向唐母,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是我的不对,郡主在这,合该先问过郡主的意见才是。”
只可惜唐母不吃她这套,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笑道:“我们家,听孩子的意见,孩子开心最重要。”
众家夫人:“……”
难怪都说唐家大姑娘无法无天,今日见着,这可不是宠上了天了?!
孩子能做父母的主,真是闻所未闻,这样强势的儿媳妇绝要不得!
曹夫人心里也打了退堂鼓,但刚说两句话就被一个小辈挡了回来,面子上过不去,她思忖着,还想找个话头遮遮面子。
唐时语接下来的话彻底歇了在做各位夫人的心思。
她说:“不瞒各位夫人,年前母亲曾找大师为我算过八字,大师说……”
她哽咽着,用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说我命格是大煞,幼时便多病多灾,待成年后身体方能好转,可若是嫁到夫家,这霉运就要转到男方那边去了,轻则病魔缠身,重则死于非命,甚至还会牵连家中父母。”
众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唐母也神情怪异,心里十分不平静,她从未与唐时语提过命格之事,虽没女儿说的那样夸张,但大抵意思相同,只不过这事她做的隐蔽,女儿是如何得知的……
她知晓女儿的心意,也明白女儿今日此举就是要亲手斩断其他的姻缘。
作为旁观者,唐母看得很明白,两个小辈郎有情妾有意,再加上命格天生相符,天作之合,她本是乐见的。只是这一剂药下得太猛,今后奉京城中,关于唐时语的流言只怕要更加热闹了。
唐时语跟没看见众人的表情一样,又抹了抹眼角,神情哀切,“我这样的若是寻不到一个同样大煞命格的男子,这辈子大抵只能孤独终老了。因此,时语喜欢谁也只能放在心里,都要躲得远远的,唯恐耽误了旁人,那就罪孽深重了……”
一颗惊雷落地,炸得众人哑口无言。
屋内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到。
沉默了许久,不知是谁,突然把矛头转向了唐母。
“静宁郡主,大姑娘所言……可当真?”
唐母回过神,与女儿对视了一眼,转过头看向这位妇人,苦笑道:“正是如此。”
确实算不得假话,唐时语随口一言,与高僧所言八九不离十。
“……”
问话的夫人彻底失了声。
这下好了,今日的宴席未散,这番谈话怕是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此事各家夫人心里有了数,再也没人会乱点鸳鸯谱了。
话都说清楚了,午时已到,王妃便放唐时语回去用午膳。
*
顾辞渊失魂落魄地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像徘徊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