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净虚真人牵涉下毒一案,父皇要出手整治,儿臣不敢有异议。可父皇向来仁爱宽厚,总不至要因着一句莫须有的谣言,再将此事牵涉到忠臣身上,岂不是寒了天下忠良的心,也坐实了那些乡野村夫的信口胡沁?”
皇上转过身来,“朕初时未将这些个道士同朝政分开,容得他们在前朝搅弄风云,已是大错。幸得如今还未出什么大乱子,杀一儆百,往后也便根绝了这些人的心思。至于谢杳,此间诸事皆是自她而始,遑论坊间的传言甚嚣尘上,朕留她不得。”
太子还欲再辩,刚刚开口,便听得皇上打断道:“朕只当你前头的话未曾说过,若你执意要替谢杳求情,朕便不得不考量一番,太子的心思了。”
话音刚落,便有公公通传道是宁王请见。
皇上拂袖去到殿中龙椅之上坐下,“来得正好。”
太子默不作声站起身来,往窗外看了一眼。雨仍没有要停的迹象,天边却略微有些亮光——不知这个时辰,谢杳是否出了城门。
净虚真人并谢杳这桩案子,便交到了宁王手上。太子同他退出殿中时,宁王用圣旨敲了敲掌心,笑着同太子一拱手,“皇弟,得罪了。”
太子将他的挑衅无视过去,走入雨幕中,身后的宫人忙不迭撑着伞跟上。
“去尚书府。”宁王一面往宫外走,一面差人将谢杳的画像送至各处城门,吩咐若遇到画像上的女子出城必截下,生死不论。
而此时的谢杳,正独身举着火把沿着密道往京郊走。密道闲置了许久,虽仍是通途,可却并不好走,光线又昏沉,一个不慎便要踉跄一下。
得了太子消息时她便预感到此事轻易不能了结,当机立断要去松山观一趟,旁的不说,最起码得叫观中诸人出山避上一避。
太子能替她安排的接应都在京郊外,若是再送她出城门,便太过惹眼了,是以如何出得去城,还是端看她自个儿。
雁归执意要送谢杳一程再回来,好在谢杳先前备下了留给父亲母亲的信,压在书案上,未耽搁什么时间,两人便从府上翻了出去。
雨急急落在长街上,方才翻墙时雁归被她拖累,顾不上撑伞,两人皆被淋了个透湿。
谢杳却在雨中顿住了步子,“此时从城门出京怕是不妥。若皇上当真动了杀心,旨意一下,必然先封各处城门,若是不凑巧赶上了,我便是自投罗网。”
雁归闻言琢磨了片刻,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迎云阁中倒是有一处密道,直通京郊。可只有世子殿下才知晓密道所在……”
谢杳眼神倏而一亮,“我也知道。”
那密道设在迎云阁的远山房中,还是早先谢杳一路追着迟舟追进迎云阁却又碰上沈辞时,沈辞打开给她瞧过的。没成想还真有用上的这一天。
雁归亲送着谢杳进了密道,才转身回到尚书府。
已至辰时,雨势渐小。
谢杳费了些力气才将上头压着的石板掀开,自密道里爬出来时,整个人身上都是黑一块白一块,衣裳又湿着,鬓边碎发也一缕缕贴在脸颊上,显得分外狼狈。
她先是估摸了一下自个儿大致的位置,而后当机立断选了最近的一处太子同她说接应于她的地方,疾走了一炷香的时候,果然见着了候着的马车。
松山观。
谢盈推开客居的窗子,深深吸了一口雨后山间泥土的气息。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过瞧着便没什么后劲儿了,想来再等上一等,她也便能打道回府了。
她是昨个儿午后来的松山观,依着惯例想来拜上一拜便走——自打她出了那事儿后,隔三差五便要来松山观拜一拜,祈求谢府阖府平安,也求个心安。至于缘何选在松山观,一是因着这儿是京城附近最负盛名的道观,二是因着谢杳是这儿的弟子,她总很不该地有几分心思,妄想着偶或能遇上谢杳——上回也还真是遇上了的。
她如今在尚书府上做些杂役的活计,毕竟做了那么多年暗地里的“二小姐”,府上的下人对她还多是照顾一些的。
既是谢杳曾直说过不欲再见到她,在府上时便诚然是不会见着了的。可谢盈总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回去谢杳身边儿伺候。即便是最下等的粗使丫鬟,只要是在谢杳院中,她也甘之如饴。
黄昏时刮起了那般大的山风,像是马上便有一场盆浇的骤雨,山路泥泞崎岖容易摔着,她也就留宿在了客居里,预备着第二日天好一些的时候再下山。
谢杳到了松山观的山门下时,宁王领兵也在去往松山的路上。
宁王在尚书府扑了个空,初时还不信,命人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才确认谢杳确是已不在府中。皇上特意吩咐过此事不得牵连尚书府满府,他也不好彻底开罪谢尚书,只得作罢——只是观之谢尚书的反应,怕是他已开罪了个彻底。
宁王的思绪难得地活络起来,叫人继续严防着各处城门,在京中慢慢搜查着,又亲领了兵往松山观而去——他奉命要处理的可不止谢杳。
宁王跨坐上马,一勒缰绳,望向松山观的方向,眼睛眯了眯。再说,倘若不出他所料,十有□□,谢杳亦是要去松山观,救她那好师尊的。
作者有话要说:沈·只出现在作话的男主·辞:为何我发现只要我不在的章节,十有□□穆朝都在?
谢杳:你说什么?密道信号不好。
太子:皇宫信号屏蔽。
第57章 烧观
谢杳自马车上跃下去, 提起湿漉漉的裙摆, 从山门前的长阶向前跑去。她这幅样子,山门前守着的两个弟子差点儿都未能认出来。
净虚真人在丹房中席地而坐,拂尘搭在肩上,闭着双眼静心打坐, 即便是听得谢杳猛然推开门冲进来,也无甚异色。
谢杳一路跑到这儿气都跑岔了, 喘了一阵儿,才断断续续开口道:“送进宫的丹药被人动了手脚, 宁王正奉旨以意图弑君罪查处, 怕是快到松山观了。我方才这一路叫他们早做准备,在讲经堂里集结, 先出了松山暂避, 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她这段话说完, 却见净虚真人面色仍不动分毫,只淡然开口问她道:“清潭, 这命数, 你信, 还是不信?”
谢杳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道号。可她立马便反应过来, 事态紧急,哪是说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
净虚真人抬起拂尘,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话,“且先回答为师的问题。”
谢杳简短道:“不信。”
净虚真人摇了摇头, “当信。既然你不信,为师替你信。往后你只管好好行你的路。”
谢杳明白过来,一把抓住净虚真人的衣袖,手都打着颤,倒分不清是方才跑这一场所致,还是心绪剧烈激荡所致:“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人活着才有日后,再说这算哪门子的命,值得师父这时候就牺牲至此?况且松山观上上下下多少人,难不成要连累着他们一起?”
净虚真人拍了拍她的手,似是安抚,“贫道早说过,你与这松山观,缘分不浅。凡事盛极必衰,无为即顺。松山观早晚有一大难,香火将断。即便贫道未能料得是此时,是因着此事,可或早或晚,心里也早做好了准备。”
“可观中其余的人呢,分明是无辜受累!何不如一起……”
“走?这观中百余口人,如何走?宁王此人行径卑劣,既是得了处理此事的全权,又怎么会留活口?寻不到想要的结果,他们会围了整个松山,一寸一寸翻过去找。目标太大,反而牵绊着你也走不出去。贫道既是在这松山观里这么些年头,便合该与之共存亡。再说贫道若是不死在这儿,宁王肯善罢甘休?”
谢杳笑了一声,“师父说得对。倘若我不死在这儿,宁王就能善罢甘休了?”
净虚真人避而不答,只接着道:“你当贫道是为了救你?莫要忘了你为何重活过一回来,你死不得。”
“师父是为了大义,为了大道,为了解救黎民于水火。那师父难道还看不出来,倘若只谢杳活着,她到底能做什么?”
“你先前做得很好,既是选了不信命,又何必妄自菲薄?”
净虚真人又看她一眼,“你若是今日就死在这儿,沈辞必反。”
谢杳闭了闭眼,只听得净虚真人又道:“谢杳,你记住贫道一句话。上有天道,事在人为。”
这话说完,自门外传来一声“谢杳!”声音虽急切得有些变了调子,可仍极熟悉。门被陡然撞开,赫然是谢盈。
净虚真人将衣袖扯出,起身走了出去。
谢盈过来时已是满眼的泪水,想来是听见了观中诸人的议论,她自小跟在谢杳身边儿,对这些事儿也格外敏锐一些,听了几句也便猜出大致的真相来。
见着她谢杳委实是吃了一惊的,下意识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这话问完了倒嫌多余,谢盈在哪儿难不成还需得跟她报备一声?
“昨个儿雨大,便没下山。”
谢盈迟疑片刻,唤道:“小姐,”见谢杳并没有异色,才接着道:“宁王得了这个机会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去的,小姐若是不能全身而退,我愿代小姐受死。”
谢杳现在头疼得很,额间的经络随着脉搏一震一震地疼,抬手使力按了按,话再出口时嗓音便嘶哑下去:“代我受死?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替我死,需不需要我感恩戴德?你们问过我愿意么?”
谢杳推门而出,径直往讲经堂而去,身后谢盈急急喊了一声“哎——”追上前去。
谢杳走得很快,谢盈在后面小跑着才跟得上,见她那副样子也不敢拦她。雨不知何时便停了,独属于夏日的灼眼金乌破开云层。许是阳光太刺眼罢,谢杳一路走着,泪便止不住掉下来。
众人早已在讲经堂集结完毕,净虚真人先几步过来,想是说了些什么,此时人群出奇的安静。并不像是绝望前夕的寂静,反而有些淡泊,宁静得叫人心能落定。
谢杳站在门口,忽的就一步也迈不出去。满堂的人皆看向她的那一刻,从他们的眼底,谢杳便知道他们做了何种决定。悲恸的情绪来得晚,她现下只是很无力,无力到差点儿便站不住,扶着门框,深深吸了两口气。
净虚真人将法纯往外推了一把,淡淡道:“他还小,能带出去,便把他带出去罢。”
法纯红着眼眶,咬牙喊了一声“我不——!”剩下的话却在净虚真人一个眼神里灰飞烟灭,啜泣着慢慢走向谢杳。
法纯极力压抑着哭声,可仍不断抽噎着,响在整个讲经堂里,像平日里没背出经书来被罚时一般。
谢盈不知何时站在谢杳身后,出手解下了她颈间的玉佩。谢杳摸着脖颈回头时,玉佩已被她收入手中。
谢盈摊开另一只手,语气轻快道:“护身符也一并给我。”
谢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便上前来搜,说了一声“小姐,得罪了。”
两人身上都没什么功夫,争执间,净虚真人冷喝了一声“谢杳”,谢杳动作僵了一僵,护身符便被谢盈拿去。
早先净虚真人给她那只锦囊与护身符拴在一起,谢盈解开,将锦囊又递回给她,这才低声道:“谢杳,明知道我不配说这话,可这是最后一回再不说便没有机会了,所以我还是要说给你听。在我心里,我确是拿你作亲人的,可以以命相换的亲人。这么看来,先前说的什么换命一说,倒还有两分可信。”
“你我之间,死一个总好过死两个。你若是活着,我信你,你能为我报仇。可活下来的若是我,我什么都做不了。谢杳,你有必须要做的事儿还没做完,可我这一辈子,从那个兄长出现那一刻起,便已经结束了。”
她抬手擦了擦谢杳脸上的泪,向来叽叽喳喳的一张嘴没成想还有如今这般温柔沉静的时候。她带了两分祈求地问道:“过了今日,你便原谅我,好不好?”
谢杳仍是一言未发,她便叹了一口气,“你从前便是这样,真碰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儿,就说不出话来,也不肯哭出声来。我本以为你这毛病改了的,如今看来,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你这样,我可就当你是默认了的。”
谢盈拉过法纯来,蹲下身将他的手递到谢杳手里,又站起来,推了谢杳一把,“走罢。”
已有人搬来了油,洒在讲经堂各处。
谢杳拉着法纯走了两步,忽的折返跑回来,一把抱住正目送着她一脸惊愕的谢盈。她唤了一声“谢盈”,而后便哽咽说不出话来,哭了一声,却也只一声,便强忍回去。
谢盈拍拍她后背,含笑道:“若是真有下辈子,想与你做一对真姊妹。”
谢杳答应了一声,也抬头挤了个笑容出来,“说定了。”而后抽身退了一步,朝讲经堂内的人群跪下行了一大礼,再转过身去拉起法纯,不敢再回头。
在她身后,一只蜡烛滚在地上,熊熊焰火燃起。
净虚真人席地而坐,在一片火光之中闭目打坐。
有弟子起了个头,朗朗诵经声响彻在整个讲经堂中。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这是《道德经》中的一篇,谢杳抄写过的,是在与净虚真人对弈时赢了他,被罚了抄。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谢杳同法纯的步子很急,法纯哭着呢喃着应着身后的声音一同背出来,倒是意外地一个字都未错。
谢杳将法纯托举出去,又自个儿爬上墙,在最后跳下去前,还是未能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松山观除了讲经堂外,一应屋舍还是平常景象。与隔世的三年前如出一辙。那时候,她只是中书侍郎家的小姐,不谙世事,刚过了十二岁的生辰,像只乍然飞出笼子的鸟儿,随着父亲母亲一道来此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