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白昼极长。
乡下的村落沉浸在一片蝉鸣里, 外头的树叶打着蔫儿,一只小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方胥在厨房一边切菜, 一边抬头看窗外。
她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两年的时间过去,视线还是不怎么清楚。医生说是脑内的淤血压迫到了视神经, 视力下降的很严重,极亮或极暗的环境下什么都看不清,需要慢慢恢复。
有人从院子外面进来了,阳光亮的刺眼,朝外看依旧一片花白。
她没抬头, 只朝外喊了一声,“吴叔,这么热的天, 下午就别出去了吧……”
院子里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子佝偻着腰,放下锄头,朝里应了声,“哎, 不出去了……”
然后他走进来,看了看厨房的状况, 似乎想打下手, “你这姑娘怎么又买这么多菜,还有肉, 这么热的天不经放啊……”
“不怕,有冰箱。”
午饭的桌上照例又是一大桌子菜,方胥唤来院子里的小狗,给它碗里夹了好几块骨头。
吴叔低头扒了两口饭,又开始了之前的唠叨,“小胥啊,我一个人都生活了好些年了,早就习惯了。你不用这么频繁的从医院跑出来看我,你这眼睛又不方便,在路上叔也不放心……”
方胥照常左耳进,右耳出。
“您还说我眼睛不好……您白内障做完手术才多久……”
说起这个,老人又是一阵沉默,“你老实说,那混小子是不是管你借钱了,我那会子撞了人,还要做手术,他手里哪来那么多钱,还一下子给家里六十万呢。”
提起队长,方胥心里就酸涩的发苦,“没,他自己攒的……”
“他攒的钱都给家里了,自己哪还有什么钱。”
方胥语塞,又移开话题,“吴叔,我听说你们这边要发展旅游业,很多房子都要拆迁了,到时候我把你接到城里住吧?我那栋房子就一个人住,平时还挺吓人的,反正我也没爸妈,要不咱爷两就凑活凑活一起过吧……”
“说的什么浑话。”
“那等你老了,我总不能看着你进养老院吧?”方胥放下筷子,低着头说:“队长没少照顾我,他不在了,你就是我爸……”
老人心里明镜似的,“他为国家牺牲的,我们祖上也光荣,再说每个月都有抚恤金呢……不用操心。你年轻轻的,现在又……要我说还是快找个好点的小伙子照顾你,和我这糟老头搭伙过日子算怎么回事……”
得,又扯远了。
中午吃完午饭,趁着老人午休的时间,方胥去了果园把老人剩下的活干完。
说是锄草,方胥压根不怎么会使锄头,锄头很沉,没抡几下手上就磨出了泡。
眼镜也不小心掉在地上,镜片被她踩花了一只。
她擦擦头上的汗,丢开锄头,干脆用手拔。
拔完草回去已经两点多了,洗干净手老人都还没醒,方胥要赶班车,就蹑手蹑脚的在厨房的碗下压了一沓红色钞票。
走出门,院子里的小狗撒着欢的飞奔过来咬她的衣服,一副不舍的样子,方胥把它搂在怀里,揉了揉它的头,小声说:“嘘……别叫,我过两天就回来啦,到时候给你带排骨吃,好好看家……”
小狗依依不舍的和她告别。
村子里只有一条公路,每个小时有一班发往市里的车,要坐三个半小时才到。
方胥一边等车一边看时间,今天要做复检,现在就坐车的话,也得六点多才能到,估计又要挨护士姐姐的骂。
她叹口气,远远瞧见一辆灰扑扑的旧班车从公路尽头开了过来,两边的树影落在车身上,明暗交杂,班车很快停在她身前的站牌处。
方胥像条烫水里的鱼一样,从阴凉的树荫下钻出来,避着那些灼热的阳光窜上车。
去市里的人不多,就零零散散的几个。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车子在颠簸中摇的人昏昏欲睡,方胥挑了个靠近过道的位子坐下了,原因是靠窗的阳光太扎眼,又很热。
没错,这种老旧的班车里,竟然没有车窗帘,也没有空调……
但即使靠近过道,阳光也能从窗外射到她眼前,根本躲不开。戴着眼镜也看不清,方胥干脆把眼镜摘下来,装到上衣口袋里,然后在摇摇晃晃中跟着车上的人一起昏昏欲睡。
夏天不午休根本不行,困的人睁不开眼,尤其是在车上。
更不用说方胥这种刚干了体力活的。
班车很快又停下,似乎有人上了车。
她听到司机催促的声音,迷蒙中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见花白一片的视野中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朝她走过来。她没怎么在意,下意识收了收腿,那人就从她腿边走进去,坐在了她旁边靠窗的位置。
车子又摇摇晃晃的发动行驶,方胥又陷入睁不开眼的困意之中。
只是,眼皮外的明亮光晕忽然变暗了,似乎是有人帮她挡住了窗外的阳光,她睡的更舒服,头甚至歪在了旁边那人的肩上。
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扶了下她的头,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使她能稳稳的靠着,不至于不停的歪来歪去。
方胥在梦里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像是他低着头,如羽毛般轻触她的唇,一吻即离,小心翼翼。
方胥已经有段时间没梦到陆忱了,这次的梦做的光怪陆离,掺杂着数不清的人和事。
她甚至梦到了谢泽和谢明远。
还有那个她坠楼的凌晨,谢泽对她的审判,“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他蹲在她面前,“赎罪的方法千万种,你偏偏选了最让我死不瞑目的……”
“为什么会想到用死来偿还我?死有什么用?”他仿佛是真的想不通,又觉得她过于幼稚和自私,“你死了,我的家人怎么办?逝者已矣,为什么不能好好弥补活着的人,活着的那些人,才是最痛苦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