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为王臣,与王并肩不合礼数。苏珏拱手行礼道。楚云祁皱眉,为苏珏这句话莫名烦躁,他啧了一声,上前拉着人的手腕,道:礼数是由寡人定的,寡人说相国可以,便合礼数。苏珏扫了他一眼,楚云祁的政治手段他是最清楚不过,之前的君臣同车,亲佩相印甚至同祭社稷,都是他对自己这个位高权重的相国的拉拢以及告诫。君王信任你,可以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利与荣誉,当然也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只是之前的楚云祁再怎么向自己表示信任都不可能像今天这样越界。两人此刻不是琴箫唱和的知音,他们身上所穿的繁复服饰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们君臣有别,不可并肩。是对他没有在亲征的时候谋逆的嘉赏么?是对他掌国的信任么?既是这样,又为何在离鄢的时候进行三权分立,由魏太后和上大夫楚平辅政?苏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楚云祁,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你,因为我爱你。变法大成,楚西南也已平定,下一步棋我们要怎么走?楚云祁低声问。墨国。苏珏淡淡道。楚云祁挑了挑眉看向苏珏,身边人的眉眼依旧谦虚温雅。如果将诸侯各国格局比作一场博弈的话,苏珏定是局外之人,他永远都是波澜不惊地看着这盘他早就预见过结局的博弈,在诸侯国鸡飞狗跳的时候,缓缓落子,每一步都走的近乎完美,每一步都起承转合。墨国?楚云祁偏头问。想要成为中原霸主,有三个条件不可或缺。苏珏转头看着他,伸出白玉般莹润的手指说道:第一:拥千万人口、万里土地;第二:变法强国,怀雄厚国力;第三:据易守难攻之关口。简而言之便是‘天时,地利,人和’。易守难攻之关口相当于百万雄师,此为仅次于国力强盛的条件。楚云祁眼眸闪了闪,薄唇玩味勾起,盯着身旁的白衣相国。墨国,地处西北,函钧关,嘉谷关,居庸关,随便拿出一个关口,都是易守难攻。墨人发迹穷山恶水之地,与我楚始祖发迹九湘毒沼之地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楚人和墨人有着极为相似的国风不折不挠,乐于斗争。据易守难攻之关口,退可休养生息,进可涤荡中原,乃是中原霸主的不二之选。墨国君臣一旦看清诸侯国格局,定会不遗余力东出,那将是我楚陨落之时。苏珏沉声道。呵......杀死一只幼虎有上千种手段,寡人可没有闲情逸致看着老虎长大了咬我一口。楚云祁冷笑,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在他苍白刚毅的脸庞投射下晦暗不明的影子,那双眼眸异常地冷,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嗜血气息让人难以靠近。苏珏看向他,皱了皱眉,伸手紧紧握住楚云祁的手,那双手已经沾了上万人的鲜血了,他太了解楚云祁,在处理墨国这件事情上,他定会采取最直接且最粗暴的方式屠国。墨人在西北边陲半游牧半农耕延续了这么久,其坚毅好战的性格可想而知,在这件事上不可硬碰硬,将一只困兽逼到走投无路之境对我们来说也是很不利的。苏珏一直紧握着楚云祁的手。楚云祁挑了挑眉,看向他,苏珏微凉的指尖在他手心上抓了抓,将他心底暴虐嗜血的野兽安抚下去。对待墨国,我们只能作长远计。苏珏顿了顿道:你可愿与我下一赌注?代价呢?赢了怎样,输了又会怎样?赢了,楚一统中原,自此天下归楚,车同轨,书同文;输了,中原战国再无楚国。说吧,怎么个赌法?怀柔。苏珏道:此计第一步:与墨国联姻,王上亲自送亲,以示尊敬之意;第二:下令凡是愿意举家迁往墨国居住的百姓进爵三等;第三:派遣我王最信任之人入墨,将新法引进墨国。最后一步至关重要,我王须谨慎。兰君大手笔啊。楚云祁略微沉默后便拍掌大笑道:我楚人迁往墨国,与墨人结婚生子,不出三代,便是‘墨中有楚,楚中有墨’。那个时候,墨人只知楚礼、楚法、楚制,俨然楚人矣,而墨国则形同我楚于西北部一郡县,楚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一国,妙哉!苏珏微微摇头道:此计关键在于必须有一人待在墨国将这一切控于掌中,不然楚人很有可能被墨风同化,到那时,不但达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还会因为‘养虎’而被反咬一口。楚云祁听罢沉默了,要在楚国找到一人这人不但要忠心楚国,还要有出色的领导能力,前往墨国,能很好地操控整个局面,还能将楚国新法、制度、礼仪潜移默化地渗透到墨人的血液中去。他偏头看向苏珏。是的,这个人只能是苏珏。可是一个泱泱大国的相国无端辞职前往一穷二白的墨国主政,这怎么都会让列国起疑,而此事最怕的就是墨国起疑,列国发问。苏珏似乎也没有想到怎样才能将此事做的自然而然,他略微低头,紧皱着眉,一言不发,他长如蝶翼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浅浅的影子,光洒在他的侧脸,带着朦胧的柔和,薄唇轻抿着,楚云祁觉得莫名的喉咙发紧,心底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燥热感,灼烧着他的灵魂。是什么时候伸出滚烫的手轻抚苏珏温柔的眉眼的?是什么时候抑制不住紧紧抱着苏珏贪婪地呼吸着那人身上淡淡的兰香的?是什么时候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寡人不许你去的?楚云祁浑浑噩噩,直到那人呼吸不稳地推开他,撞到书案上堆叠的竹简时,楚云祁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了?苏珏退后几步,呼吸有些不稳。楚云祁突然紧紧抱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说寡人不许你去,着实将他吓了一跳。啊,没事。寡人有些乏了,此事先搁置着吧,容我想想。楚云祁呼出一口气,掐了掐眉心,朝苏珏挥了挥衣袖。臣告退。苏珏拱手行礼后,便退了出去。第24章 心悦君兮能遇到苏珏应该是楚云祁这一生未曾想到过的意外。苏珏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谦虚温雅的,温和的笑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轻佻的白衣穿在他身上,带着清绝出尘的安静,仿佛是他将时光印刻在那抹出世的白中一般,和他待在一起会让人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沉静下来,忘记战争,忘记杀戮,忘记颠沛流离。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他总能在众人都鸡飞狗跳的时候,找到问题的关键点,然后不咸不淡、惜字如金地点破,闻者如醍醐灌顶。他却清浅一笑,默默退开,宠辱不惊,当然他最大的智慧便是识时务,他能巧妙地避开不提一些微妙尴尬的事情。比如现在昨日楚云祁抱着苏珏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旁说寡人不许你去,今日他仍和平时一样云淡风轻地上朝议事,倒是楚云祁自己看向白衣相国的时候浑身不自在。王上,倾国遣使臣入楚,现已在鄢城驿馆住下了,我王何时召见?苏珏出列朝班,拱了拱手道。宣。为了不表现的那么不自在,楚云祁将整个身子都靠在王座上,左手撑着额头,他微微扬了扬手指,淡淡道。话音刚落,给事中便带着王上口谕飞快地跑了出去。半盏茶的时辰,身着燕纹华服的倾使在给事中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堆砌而成的王宫台阶。走过三十六阶白玉阶,这才步入楚宫宫殿内,猩红色的布毡铺在地上,人脚走在上面恍若踩在云端,宫殿内更是恢弘大气,富丽堂皇。在宫殿的东侧摆放着六十四编钟。那编钟的架柱高有丈余,共为三根,架梁也有三根,长达五丈,方形黑漆,分上中下横跨在架柱上。下梁最粗,径阔二尺,中梁径阔一尺二寸,上梁径阔六寸。闪光的黑漆架梁上绘着鲜明的红色,做凤舞九天之状。架梁的两头,都套着精致的青铜饰首。编钟亦分成大中小三种,悬挂在上中下三根彩绘木梁上。闪烁着夺目的光华。最大的编钟悬在下梁,共十余只,每只高五尺,看上去似有千斤之重,中等的编钟悬在中梁上,共三十余只,每只高二尺余,阔有尺余,看上去也有百斤上下。上梁悬挂的编钟,也是十余只,每只高尺余,阔六寸。(注)编钟不论大小,都刻有精细的花纹和铭文,华丽而庄重,倾使从未见过如此气象宏大之编钟,暗叹楚国之富饶,国力之雄厚。倾使悄悄打量着楚云祁,王座上年轻的楚王,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未戴冕冠,狂狷之余带着散漫,慵懒之中透着锋芒。楚王随意靠在王座上,那眼眸向殿下一扫,众朝臣便肃然起敬,倾使第一次见到什么才是王者。一时间被楚云祁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王者之气震慑得说不出话来,他有种双膝一软跪下来高呼王上万年的冲动。倾使前来所为何事?王座上,年轻的楚王慵懒地开口了,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倾国毕竟是中原大国,邦交使臣代表着一个国家的荣誉,这一点倾使还是清楚的,当下不紧不慢向楚云祁行礼道:我王欲与楚修好,故遣外臣来楚。我王命臣带来白壁百双,黄金千镒,倾女五名,赠予楚王以示盟好之意。楚云祁笑了笑道:倾楚乃邻国,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寡人一直将倾王当做兄弟,倾王遣使君入楚已有足够诚意了,还带来这么些宝物美人,寡人着实受不起啊。苏珏眼角抽了抽,睁着眼睛说瞎话,客套话说的一套一套的,老奸巨猾。楚王客气了,外臣前来还有一事。倾使笑了笑道。哦?倾使请讲。楚云祁眼眸闪过一丝凌厉,挑了挑眉道。我倾平阳公主仰慕楚相昭文君已久,不瞒楚王,外臣此次前来第二件事便是来为我倾国平阳公主说亲的。此番话说完,楚王宫中众朝臣笑了起来,武将们更是笑成一片。魏然看向苏珏笑道:老夫听闻倾国的平阳公主生的极为可人,他一边说一边假正经地摇头晃脑续道:说是什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哎呦,我们的相国可享清福喽。大将军司马燕道:相国何时请兄弟们喝喜酒呢?兄弟都等着看那位美若桃花的平阳公主嘞。这话一说,众臣又是一阵大笑。坐在王座上的楚云祁莫名的烦躁。两国之间互通婚姻在当时来说实属平常,这是各国之间维系友好关系最和煦温雅的方式,一国君王的后宫中有他国公主作妃子,或是一国权臣娶他国公主为妻的情况也是见多不怪。苏珏娶平阳公主,倾国和楚国便是亲上加亲,不论是从礼仪,还是国策上来讲,都是一件大喜事。可是,楚云祁就是莫名烦躁, 莫名抵触。朝臣们的笑闹声惹得他怒火中烧。而更让楚云祁生气的是,当事人苏珏仍旧波澜不惊,面对朝臣们的调侃,他会浅笑着答应了去,意思就是就是别说是倾国公主了,随便一女子,他都能毫不犹豫娶回家。安静。楚云祁皱了皱眉,抬手向下压了压,抬高了声音说道。众朝臣安静下来,面带笑容地看向王座上的楚王,等着这位年轻的楚王下旨同意这门亲事,然而让众臣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王站起身,扔下句寡人有些乏了,此事明日再说便挥袖走下王座。朝堂上一干臣子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苏珏皱了皱眉,他不清楚楚云祁想要干什么,楚云祁一脸阴沉地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腕。楚云祁英俊的眉眼间透着隐忍的怒气,苏珏挑了挑眉,只听身着王服的人沉声道:你随寡人来。说完便拉着他向偏殿走去,楚云祁的手劲很大,想是率军亲征的缘故,他手心磨了层薄茧,硌着苏珏的手腕。他沉着脸拉着苏珏大步走进偏殿,一甩袖子示意侍者们都退下,等偏殿的门被离开的侍者轻轻带上,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楚云祁才松开抓着苏珏手腕的手,转身问道:寡人问你,你是真心想要娶平阳公主?苏珏愣了愣,这种牵连着两个国家利益之间的联姻在王族不是很常见么?楚云祁身为楚王,难道连这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么?楚云祁见他不回答,眉头皱的更紧,他只觉喉咙很干涩,舔了舔薄唇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与倾联姻至少可保我楚边境安稳两三年,这样我楚便可腾开手尽快推进吞并墨国一计。苏珏皱了皱眉看向楚云祁,轻声道:王上,您的反应有些......寡人不管什么墨国倾国,寡人就是问你,你,苏珏,是不是真心想娶平阳公主?楚云祁不耐烦地打断。苏珏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想答声是,楚云祁便低吼着打断了。寡人不许!我不许你娶平阳公主!楚云祁因为愤怒,眼珠有些泛红,他像一头被他人侵犯了领地的野兽一样低吼着:兰君是寡人的,谁也不能碰。苏珏脸色变了变,他踉跄着退后几步,几乎是颤抖着问出声:你......你说什么?楚云祁一把抱住苏珏,仿佛是想将他揉进骨血里一样,埋头在他颈边闷闷道:我不许你娶平阳公主,你是我的。楚云祁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回过神来,他身体僵了僵,手忙脚乱地松开苏珏,后退几步立住,瞪着他。怎么会说出这种有违礼制的混账话呢?我这是着魔了么?疯了。苏珏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深吸了一口气,闭眼时眼睫还在微微颤抖着,他再睁开眼,已恢复了平静。他淡淡道:王上有些累了吧,臣先告辞。说着,他向楚云祁振袖行了一礼便退出偏殿。楚云祁就那么怔愣着看着那抹出世的白消失在视线里。直至日上三竿,楚云祁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来人,咳咳,长时间的恍惚,让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楚云祁清了清嗓子高声唤道:来人!王上?给事中慌忙走进来跪在楚云祁面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