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能每日忙于政事,忙着著书,帮着师父为古经注释,只要闲下来,只要不去见他,这份挣扎会轻一些。此时,荀言正静静坐在书案前,书案上展着一卷画,画上是株红梅,他缱绻了目光,葱白的手轻抚画卷。乾儿走进来,替他皮了件裘衣,温声道:三爷,又在想含章君了?荀言垂眸浅浅一笑道:那个呆子,整日只知道板着脸摇头晃脑地说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三爷,不是我说,我觉得含章君待三爷还不如那些富商们好呢。你瞧,那猗蔚又送了一盒珠子过来,还有一箱锦缎。乾儿道。哼,那些人不过是瞧着我好看才送些东西来讨好我罢了,荀言冷眼瞥了乾儿手里的东西,冷笑一声道:哪一个是真心的!说完,垂眸瞧着画卷中的红梅,温声道:只有他,只有他不是瞧我好看,是真心待我好。月光如水,洒进屋子,氤氲了一屋的情意。话说那倾国。倾王整日沉溺声色,景明进摘月楼劝谏,倾王一手搂着坦胸露乳的美人,一手端着酒杯笑道:我大倾有将军在,何惧之有?说完便拉过那美人扯了衣服,又亲又抱。景明皱眉,只得退出寝殿,回到幕府,北地冬天的夜晚是相当冷的,景明一个人坐在大将军府的屋檐上,提着酒壶消愁。南边的楚国,本就地广民多,富甲天下,而今楚云祁上位,大刀阔斧变法,其国力提了几成,景明光是想想就忧心忡忡。现在楚国看似风平浪静,岂不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只要南边的这个强邻不灭,倾国便一日不安,然自家王上却整日游乐。景明无奈,思绪翻飞间他想起了凤清那个不论何时总能冷静分析轻重利害关系,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的少年。今日又去劝谏那个不成气候的王了?绯艳的红映入眼帘,耳边响起他熟悉的声音,凤清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拿过他手中的酒壶,道:少喝些,烈酒伤身。景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醉醺醺地敲开凤上卿的府门的。凤清眼眸闪了闪,将那句不如杀了那废物咽进肚子,顿了顿道:熙国离我们太远,熙王贪图小利,盟熙伐楚艰难,不妨将家门口的小国一点点蚕食掉,北边嘛,将那些胡人向陈国头顶赶,向北还可扩地近千里。景明沉吟半晌,点点头道:王上不理朝政,只能如此。再者,我倾虽与楚结盟,到底隔了个熙国,明日上朝,我们力谏王上与楚结成姻亲之国,这样一来将军便可放开了手去打家门口的小国了。凤清看着眉头紧锁的景明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将军没有必要这么忧虑。商幽王二十六年,五月倾国上将军景明率十万精兵灭了头顶的蔡国,七月又发兵灭了中山国。至此商成王所封的诸侯国,仅剩下寥寥十几个。诸侯国中实力较强的有六个,分别是倾,楚,宋卫,陈,姬,熙。倾国经景明这几个月的征伐,疆土扩展至东面的尧山,与陈国接壤。令天下人惊讶的是,北边的这个邻居如此不安分地攻城略地,楚国竟是出乎意料地沉默,熙王也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冷眼旁观。陈国本也只打算看热闹,然而当倾国打到自家门口时,陈国君王慌乱起来,一方面派遣使者入倾,质问倾王这是何意,一方面派遣使者入熙,想要熙王这个多少插插手,削削倾国的炎气。倾灵王命倾国上卿凤清于接两国使臣。十一月的倾国已是寒冬,一辆轺车辚辚停在倾国上卿府,车夫利落跳下马,走至车后将长凳放在地上,打开车门,扶着陈国使臣下了轺车。陈使远道而来,凤某有失远迎!身着朱红色燕纹袍的凤清走出上卿府,笑道。陈使冷哼一声道:怎敢劳烦贵国上卿相迎,我王也怕要是惹贵国不高兴了,犀首率兵灭了陈国呢,这不,上将军景明杀神之名都传到熙王耳朵里去了。凤清听罢,淡淡一笑道:那陈使得意思是说中原列国行事还得看着熙王的脸色行事喽?哎呀,别国凤清还不知,只是听陈使如是一说,难道陈王已经对熙王俯首称臣了不成?你!陈使本想给凤清个脸色,警示倾国别太嚣张了些,没想到一见面就被他三言两语,不着痕迹地羞辱一番,顿时面红耳赤。哎呦,陈使莫气,凤某备了点薄酒,就等着陈使前来。凤清笑了笑,侧过身,略微弯腰道了声陈使,请!那陈使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向上卿府内走去。酒宴设在后园的厅内,虽是冬日,园内却景色宜人,修竹林立,松柏森森。凤清和陈使两人面对面分别在东西两侧坐下,寒暄之语不多说,陈使直接开口问道:倾国近半年灭了两国,意欲何为呀?凤清听罢挑了挑眉,他没有急着说什么,修长的手捏了酒爵,宽袖掩口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不急不缓笑道:陈使这话言重矣,邻居们不老实,我倾国出手教训教训。教训?教训道灭了人家的国?贵国给的教训是不是太多了些?陈使冷笑。贵国要是看不下去也可发兵,我倾国保证不发一言。凤清慢条斯理地玩弄着手中的酒爵似笑非笑,他将酒杯缓缓放下,抬眸看着陈使话音一转道:不过要看贵国有没有那个能耐。陈使脸通红,陈王这次派遣使臣前来,无非就是想端端架子,震慑一下倾国,当然倾国若是怕了,讨点地也不是不行,陈王自以为此举是替中原各国伸张天道,岂不知在凤清看来不过是摇尾乞怜的丧家犬尔。大争之世,兵力国力说话。哪一国兵强国力雄厚,哪一国便有发言权,国小兵弱者只有挨打的份。各国会盟便随之出现了恃强凌弱之象,强国使臣颐指气使,弱国使者只能唯唯诺诺。凤清瞥了一眼陈使得囧样,凤眸微眯,轻笑一声道:我王念在我们同为合纵之国,大家亲如手足,好处倾国当然不会独吞,所以我王决定将北边的上党和卫城赠与贵国,以示友好结盟之意。陈使听罢,眼睛一亮,看向凤清,又面露疑色,凤清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道:凤某这便将两地的地图和户籍交给陈使,我倾国乃中原大国,怎会在意这么点土地?贵使多虑了。这句话说得漂亮,既让天下各国知道,倾国乃大国不会像弱国那般斤斤计较寸土,又将陈国上至君王下至使臣不着痕迹地嘲笑一番,你陈国怎么也算是诸侯国里有点起色的,怎么就这么恬不知耻上门让人家施舍土地。于是,陈国使臣满心欢喜地拿着地图和户籍回去向陈王复命,倾国也理所当然在各城驻兵,收税,将这几个小国一并吞了进去。倾王得知这些事后,乐的手舞足蹈。他没想到,自己什么都不干,整日里抱着美人喝酒取乐,一睁眼他倾国国土便和熙国相当,父王一生兢兢业业也只不过是让倾国不再是穷困弱小,他即位后倾国便涿鹿中原,成为傲视诸侯之国,大喜之余便封景明为武定君。景明受封,相国的儿子惠瑜坐不住了,他对惠文道:父亲,那景明手握兵权,现今王上又封其为武定君,我看要不了多久,他便权倾朝野,连父亲这个相国也不放在眼里了!年过六旬的惠文沉默了半晌,他睁开眼,看着自家儿子低声缓缓道:瑜儿,为父问你,现在的倾王较之先王如何?倾成王兢兢业业,一代明君,而今这个沉溺酒色,不成气候。惠瑜想了想低声道。为父再问你,是明君的相国权力大还是昏君的相国权利大?惠瑜听罢,惊讶乃至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父亲,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想要窃国?惠文笑了笑道:惠氏倾国也不是不可。惠瑜只觉晴天霹雳,一想到自己也可以坐在那王座上享受万民朝拜,顿时血脉贲张,他激动地抓着惠文的手道:所以父王才会放手让景明去打?惠文低声道:景明那小子,忠心倒是不假,只不过他不清楚自己效忠的是倾王还是这倾国,我们大可利用他替我惠氏打江山,待时机成熟,随便捏造个叛乱的消息,倾灵王都会毫不犹豫杀了他,那便是我惠氏取代赵氏之时。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多找些美人送进宫去讨好倾王,你可明白?孩儿明白!惠瑜一叠声地答应着。待月上树梢,惠瑜满面红光,从惠文房里退了出来。第23章 怀柔之策楚云祁再回到鄢城已是十一月的寒冬。戌时二刻刚过,管家松了松肩膀,踱步到相府的朱门前,揉了揉双眼,准备关门,忽然一黑影闪了进来,管家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来人捂住了嘴。是寡人,不要喊,将门关了,带我去见相国。那人低沉的声音传来。王、王上?!管家一个机灵,颤抖着手去关门。不知是冬夜过冷的缘故还是楚王的声音在寒夜里听起来很有压迫感,总之管家在领楚云祁去书房见苏珏的过程中,身体一直在颤抖。嘻嘻,瞧把你吓得那劲。楚云祁身旁的阿笙看着管家笑道。管家低着头,瞄了一眼那声音的主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现在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说楚王身体抱恙于楚宫静养么?两个多月不上朝的王上,怎么这会鬼鬼祟祟地跑进相国府,还带了个姑娘?管家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一路屏退侍者,将楚云祁带到书房。下去吧,此事切勿向任何人提起,若是听到一丝风声,寡人便活剐了你。楚云祁低声道。是、是。管家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楚云祁挥挥手,踏步上前,推门而入。苏珏披着月白色罩衫,墨色的长发散披在身后,白玉般的手正落在批阅完的奏折上,见有人推门而入,抬头望去,正好对上楚云祁的眼眸。橘黄色的烛光下,苏珏清秀的眉眼间带着浅浅的倦怠,好看的眸子泛着点点泪光,楚云祁不由得呼吸一窒。时经八个多月,两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纵使两人在脑海中已将彼此的面容反反复复温习过无数次,然在此刻,两人恍若相隔春秋,彼此都怔愣着,相顾无言。哗啦啦书案上的竹简尽数掉落在地上,是苏珏站起身时衣袖不小心带落的。你苏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寡人看了你的来信。楚云祁勾了勾唇角,慢慢移步上前低声道:你的信甚是官方,未曾言及想我。苏珏一言不发,上前一把抱住楚云祁,收紧了胳膊,将头埋在他怀里。哎......楚云祁被他猝不及防的拥抱撞的向后退了几步,站稳之后,搂着人还在微微颤抖的身子,安抚性地拍了拍道:这阵子辛苦相国,我......回来了。苏珏很生气,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愤怒过,他想将书案上的奏章尽数砸向他,想指着他的鼻子叉腰骂人。王八蛋,为什么非要亲自去墨谷寻伽沱木,从岭人手里买一块不行么?不喜欢我,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我?苏珏深呼吸几口气,平复了心情后,松开抱着楚云祁的胳膊,后退了几步,垂眸沉默。楚云祁弯腰将掉落在地上的竹简一一捡起来,顺手翻开看了看,点头笑道:相国还是惜字如金,批注依旧如此简洁啊。喂喂喂,你们二人说完了没有?从刚才就站在门口的阿笙杏眼怒睁瞪着他们两人。苏珏抬眸,这才注意到楚云祁还带了位姑娘回来。哎呦,该死该死。楚云祁放下手中竹简,笑着向苏珏道:她是我在墨谷认识的姑娘,玄机子亲传弟子,阿笙。苏珏一听玄机子三字,诧异地挑了挑眉。这位便是我大楚的中流砥柱,昭文君苏珏。楚云祁回给苏珏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续道。楚云祁,本姑娘要在楚王宫就寝。阿笙扬了扬下巴,脆生生说道,那气势,就剩下叉腰宣布说她要做楚王王后了。诺。小人这就让给事中接公主入宫。楚云祁无奈地扯扯嘴角道。在楚云祁和阿笙斗嘴的当儿,苏珏已传来瑶儿,吩咐他秘密进入楚王宫,告知魏太后楚王归来一事,并让他速速准备好一辆轺车,送楚王回宫。于是,身体抱恙了近两个多月的楚王奇迹般地病愈了,众臣上朝时都有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六阶白玉阶上的王座中的楚云祁这完全不像是大病初愈的神色啊!楚云祁头戴十二旒冠,由卞玉雕琢的珠子每十二颗串成一旒,共十二旒,自然垂下,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庞,逆光而坐更是让人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好久没穿繁复的王服,楚云祁有些不太适应地整理了一下衣袖,略微仰了仰头,将宽袖甩在王座的扶手上,苍白有力的手从袖中露出,轻搭在扶手上。苏珏抬眸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这人在率军亲征的时候经历了什么,怎么回来之后王服都给他穿成了一种散漫劲?楚云祁将苏珏的表情尽收眼底,从上朝到现在,楚云祁在听着朝臣们汇报大小事务的同时,还能盯着位列众臣之首的苏珏。苏珏穿着白衣金凤的相服,墨色长发束九天朝凤玉金冠,眉眼间带着楚云祁熟悉的温润,那人虽一言不发,只安静地站着,却有着一种让人无法逼视的英气。怎么之前没有发现这位既是知音又是权臣的人穿朝服是如此迷人呢?尤其是那人不知因为何事,微微皱眉的不爽是如此的可爱。今日的朝会开的时间最长,楚云祁要求诸臣将自己不在鄢城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的重要关键的事情一一承报,于是朝会结束的时候,诸臣一个个都口干舌燥,两腿发麻。相国留下,随寡人前来,退朝。楚云祁起身,简单交代。楚宫偏殿。身着白衣金凤相服的苏珏走在楚云祁身后,离他一步之遥,楚云祁还穿着繁重的王服,他回头立住笑道:离寡人那么远干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