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纨失笑,又唤身后的香芸,让她替林崇拭汗。
林夙端坐在流云榭中,终于看见了林纨的身影,忙命浮翠将她唤过来。
顾粲心跳顿了一下,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浮翠得命后,忙快步走到了林纨那处:“翁主,侯爷在找你呢,等得有些着急了,您快过去吧。”
林纨站起身来,视线往流云榭那处望去。
林夙突然让她见客,她心中还有些纳闷,这一路过来,还在猜测着来人的身份。
林纨回了声:“好。”
她跟着浮翠走向了流云榭,直到她看清了林夙口中客人的相貌时,脸蓦地变得煞白。
顾粲怎么来了?
她一直不肯嫁他,林夙也从不逼迫她,也没刻意安排她与顾粲见面。
这冷不丁的唤顾粲过来,林纨心中有些不安。
会不会是,顾粲将安澜园一事,告诉林夙了?
林纨的步子慢了又慢,她打消了这个念头,顾粲应该并未松口透露安澜园之事。
自顾粲从凉州到洛阳后,林夙一直视他为亲子,对他很是照拂。
林夙虽肯将她嫁予顾粲,但依他的性子,若是知道顾粲在大婚之前,和她有了云雨之事,不管那原因是什么,他肯定会将顾粲暴打一顿。
说不定会把他的腿给打断,落个半残。
林纨少时,林夙还曾挥着马鞭,怒打过林毓。
林毓那时已有家室,刚被朝廷封了骠骑将军,只因私,犯了军规,便被自己的父亲一顿毒打。
对自己的亲子尚能动此狠手,对顾粲,林夙肯定也下得去手。
父亲林毓身上,被鞭子抽打的狰狞血痕仍历历在目。
林纨的神情愈发凝重。
走到流云榭时,林夙正欣慰地看着她。
顾粲也在看着她,只是,林纨却不敢与他的视线触及。
若是没有安澜园那事,今世,她定能坦坦荡荡地见顾粲。
现下,自己却同他有了个不能被世俗所容的秘密。
在自己的祖父面前,见到顾粲,让林纨的心中有了异样的情绪。
她一直都是祖父心中温驯的孙女,从不逾矩乖张,知礼且听话。
她虽与顾粲有着婚约,又是被太后下了药,但那个雨日,她同他在霁霞阁的疯狂,却仍是孤男寡女,偷了云欢。
林纨心中生出了触犯禁忌和礼教的恐惧和失控感,她生怕她与顾粲的秘密被林夙知道。
顾粲抓住了她的把柄,她不敢轻举妄动。
林夙招手,正要唤林纨过来,却见她的神色惨白,忙关切问:“囡囡的身子不舒服吗?”
顾粲见林纨如此,清隽的眉宇微蹙。
纨纨的身体应是好些了,但今日得见,怎的脸色又是如此的难看?
他心中关切,却碍于林夙,不敢靠近林纨。
但眼神,却一刻不离地落在了林纨的身上。
林纨感受到了顾粲的目光,那目光灼得她的面色由白转红。
她不明白顾粲今日来府,究竟是何目的。
林纨猜测万分,最终得出,这定是顾粲的手段。
他定是故意的。
他故意和林夙一同出现在府中,便是对她无声的威胁,好逼她从了他。
林纨扶了扶额侧,虚弱无力地开口:“祖父,孙女身子突然不适,不能在此见客了,还望祖父见谅。”
她只同林夙解释了缘由,却不愿与顾粲多讲一句话。
林夙心中焦急,孙女的身体,自是要比她的婚事重要,便唤香芸将林纨扶回院中,又唤浮翠去寻医师,为林纨诊脉。
林纨唇瓣发白,匆匆和香芸退下后,林夙叹了口气,对顾粲道:“纨纨的旧病还是没大好全,身子骨是虚乏的很,若是她嫁了过去,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顾粲望着林纨离去的背影,郑重点头,回道:“祖父放心,我定会护好她。”
*
林纨回去后,在床上静养小憩了会儿后,天已渐黑。
皓月高悬,灯轴轻旋。
水练般的月华与灯火交相辉映,趁得深深的庭院仍如白昼般亮敞。
香芸在小厨房为林纨熬了赤豆粥,又端来了一叠茶香糕,伺候着她用下。
林纨细细吃着,院里来了人,她见到了那人,面上露了笑意。
来人是沈韫,她一身妃色襦裙,又瘦了许多,但神色却是极好,光彩照人,很是明丽。
沈韫将身上的药箱放了下来,见林纨用完了晚食,便让林纨回榻上躺好,她要为她诊脉。
林纨的心中有些紧张,她挥退了屋内所有的丫鬟,沈韫见状,有些不解地问:“你怎么把她们都唤下去了?”
见林纨不言语,沈韫也没有多问。
沈韫的指尖温|热,搭在了林纨的手腕上,闭目细细为她号脉。
突然,她睁开了双目,蹙起了秀眉,自言自语道:“怎么是滑脉?”
女子有孕,才会被诊出是滑脉。
林纨心跳骤然加快,复又让自己冷静。
沈韫见林纨神色凝重,笑了一声:“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你的月事,是不是到了?”
林纨这才稳定了心神,她下了床,撇下沈韫,去了净房,查验了一番。
月事终于来了。
她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林纨再度归来后,沈韫打趣她道:“瞧着你刚才的反应,我还以为你真怀上了呢?”
沈韫本只是想戏谑她一句,但见林纨面容微红,语气变得正经了些:“你…你不会真与男子有…”
“没有。”
林纨打断了沈韫的话。
沈韫舒了口气,又道:“那便好,真是吓死我了,我寻思着,若你真要与旁的男子…”
话还未毕,林纨便挠了沈韫一下。
沈韫不禁痒,忙向林纨求饶,边笑边道:“我只知道,若是真有此事,你若还要嫁给那位玉面阎罗,他发现后,得把你给折磨死。”
林纨听到这句,不再故意挠沈韫,又问:“什么叫把我给折磨死?”
沈韫努了努嘴:“男人折磨女人,还能怎么折磨?”
见林纨不解,沈韫方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和林纨虽都未出阁,但林纨一直是被养在深闺,而她一直在照顾着各色宫妃,对男女之事很是了解。
今日在这白净娇弱的侯府小姐面前,说错了话,还真是不应该。
沈韫正了正色,又对林纨道:“你还记得顾粲在三年前,将四皇子打了的事吗?”
林纨抿唇:“记得,怎么又提这件事了?”
四皇子是景帝与蒋昭仪之子,名为上官衡。
顾粲在初入洛阳国子监治学时,上官衡寻衅滋事,众人都以为顾粲只是个质子,定会忍耐下来。
可谁知,顾粲却拎起了他的衣襟,将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顾粲虽生得高大,但却有些清瘦,不太像会打架的样子。
但那日,他却把上官衡打得满地找牙,直管顾粲叫爷。
景帝得知此事后,并未怪罪顾粲,反倒是痛批了上官衡一顿。
前世,这事不了了之。
这一世,林纨听林夙所言,这上官衡和顾粲,竟成了不打不相识的交好了。
沈韫的言语打断了林纨的思绪:“你是不知道,当时看见四皇子惨状的那些宫女们,现在讲起这事时,都觉得不寒而栗。那顾粲,做事是真的狠辣,你病好后,又一直拒着与他的婚事,他心中指不定在想什么呢。所以,你若是不嫁,就坚定下去。你若是反悔,又嫁过去了,他兴许会借机报复你对他的一再拒绝。”
林纨心中默念着报复和折磨二字。
前世,她只与顾粲有过两次那种事。
初次时,他和她都生涩,草草了事。
第二次时……
林纨那时和顾粲并不是共衾而眠,第二次时,林纨不顾矜持,声如蚊讷地求他,让他抱一抱她。
她钻入了顾粲的衾被中,本以为他会拒绝,可顾粲不仅抱了她,还吻了她。
林纨心中欣喜又幸福,那日,二人水到渠成。
但第二次时,顾粲却将她弄哭了。
林纨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觉他是要弄死她。
还有安澜园那次,顾粲在她身上留了痕|迹。
还是在那样的隐|秘地处,这几日她偶然瞥见,那处变得淤住了,看着有些骇人。
林纨正觉,沈韫的分析不无道理,便听见沈韫又道:“还有啊,他总出入于刑狱中,这总沾血腥的人,身上难免会招惹些邪祟之物,你身子弱,若是他把那些邪祟之物过给你就不好了。“
林纨揉了揉眉心,只觉沈韫这话是越说越偏,她暗叹,沈韫还真是与洛阳诸女不同。
旁的女子夸顾粲都来不及,只有沈韫,是各种的不喜顾粲。
沈韫见林纨无言以对,又哀怜地看了她一眼。
在她心中,林纨这种生得白皙纤柔,又体弱的世家小姐,若是落在了那阴鸷的镇北世子手中,那可真真是辣手摧花,凄惨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男主不是渣,是又闷又木,如果两家没出事的话,前世也是甜的,就是那种慢热婚后爱。
闺蜜是粲黑,单纯觉得男主变态,女主如果落入男主的手中,会变得很惨(狗头)
☆、008:甜味
戊时,镇北世子府。
夜色浓重,浮云叆叇,霎时起了风,吹得府内树植的枝叶款摆,击合出飒飒声响。
顾粲独自站在曲桥上,见两侧静水映着清泠月华,忽地起了涟漪。
镇北世子府虽名为府,实则是惠帝一典客的私人宅邸,面积并不大,但胜在布景别致,景色还算清幽。
元吉提着夜灯,正小跑着朝顾粲的方向而来。
每月的这个日子,顾粲都会站在这处,静静等着平远侯府那处来信。
府内伺候的人并不多,丫鬟和小厮寥寥无几,庖房内也只有一个厨子。
元吉虽是顾粲从凉州带来的旧奴,与他的关系亲近些,但这位主子的脾性,他却从来都摸不清。
他忆起了两年前的那夜——
那时,顾粲从深夜惊醒,散着墨发,赤脚去寻他。
元吉被顾粲扰醒后,有些发懵,他从未见过顾粲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忙问:“世子,您…这是梦魇了吗?”
顾粲没有回他,反倒是摸了摸他胖胖的左臂,神色有些难以置信。
他慢慢放下了手,又问向元吉:“世子妃呢?世子妃在何处?”
因着顾粲披头散发,再加之元吉所宿的耳房灯火昏暗,那一刻的顾粲,形如鬼魅。
纵是他容颜再俊美,元吉也觉,这似是被邪魔附体的主子,属实令人怖畏。
顾粲见他愣住,再度逼问,声音有些骇人:“世子妃呢?她到底在何处?”
元吉努力让自己镇定,愣是想了半晌,才明白了过来。
顾粲口中所说的世子妃,便是平远侯的长孙女——蔼贞翁主林纨。
他二人是有婚约的,只是林纨却还在病中,主子顾粲先前对他二人的婚事也是淡淡,元吉便一直认定,顾粲对林纨无心。
今日,瞧着他这副模样,倒像是突然被人下了蛊,失魂落魄的。
元吉吞咽了口唾沫星子,这才回道:“回…回世子,世子妃林纨…还没过门呢。”
顾粲神色惨白,命元吉点烛。
耳房内顿时明亮,顾粲站起了身,不断地翻找着什么物什。
元吉怀疑顾粲得了失心疯,只得探寻地问:“世…世子,您要找甚?让小的帮你找找?”
顾粲的语气平复了些许,回了二字:“镜子。”
元吉不敢多问,他长得胖,眼睛也小,平素很少照镜子,耳房内也没有这样的物什。
他只得回道:“世子,小的房中没有镜子,您若是想照…怕是得回您自己的房中。”
顾粲听后,回到了自己的寝房。
他所居的寝房内,有面黄花梨镜台,顾粲对着镜子照了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右脸。
元吉的左臂还在。
他的腿还是好的,没有瘸。
脸上也没有那道狰狞的疤。
他记得他是死在了那茅屋中,那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顾粲有些难以置信,心中说不上究竟是悲还是喜,他又问元吉:“现下是何年?”
元吉心道不妙,主子竟是连时日都不记得了,嘴上却还是如实回道:“现下是,太武元年。”
顾粲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命元吉:“去备马来,我要出府一趟。”
元吉一慌,瞧了瞧天色,对自己有些疯魔的主子解释道:“世子,现下都过了丑时了,您若是不急,我们明日再出府,成吗?”
顾粲的神色愈发冰冷,厉声道:“还不快去。”
元吉只得暗道自己可怜,明明睡得好好的,却突地被叫了起来。
现在还要在这大晚上的,随顾粲策马而行。
顾粲简单整饬了下衣发后,便乘上骏马,一言不发地用马鞭抽了几下马腹。
他所乘的马,在夜里,仍是精神百倍,犹如乘奔御风。
元吉骑的马,却是个蔫的,跑的也不快,也不怎么听他使唤。
他苦不堪言地跟在了顾粲的后面,也不敢问,顾粲到底要去向何处。
一路上,元吉渐渐认出了路。
顾粲这是要去平远侯府。
当他二人到抵侯府外时,顾粲下了马,于夜中,眸色复杂地凝望着侯府大门。
元吉终于追上了顾粲,也下了马,神色有些惊惶:“世子,您…您来这处做什么?”
顾粲静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蔼贞翁主,是否仍在沉疴,卧床不起?”
元吉频点着头,心道,主子顾粲果然是为了这个蔼贞翁主才过来的。
嘴上却劝慰道:“世子,小的知道您思妇心切,急于要将翁主娶进门中,但…但平远侯虽希望您娶了翁主,但您在大婚之前,可不能做什么逾矩的事啊。”
这要是以前那位清清冷冷,沉默寡言的世子爷,元吉什么也不担心。
但现在,眼前这似是被邪魔附了体的爷,元吉就说不好了。
他觉得,顾粲什么都做的出来。
那夜之后,顾粲便恢复如常,元吉终于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