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得注点儿意。”“可不。”跟司机正贫着,手机在裤兜里哇哇叫,江尧掏出来看一眼,屏上两道裂口把赵耀的名字活活切割成走光,他接起来应了声:“光儿。”“尧儿!”赵耀的动静每次都跟加了扩音器似的,江尧好几回被他从梦中一嗓子惊醒,瞠目欲裂地想把他喉咙掰开,看看是不是嘴里比别人多长了俩喇叭。“哎,”他把手机拿远点,感觉屏幕又多了两条裂纹,“听见了。”“你人呢?中午一通发疯就跑出去了,小尿儿叫你吓得都没敢吃你桌上那盒鸡腿!”“他不敢你还不敢?让他吃。”江尧揉揉肚子,赵耀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他连中午饭都没吃完,接了他哥半个电话就出来了,然后又接了宫韩的电话,又撞上条狗,又在修车厂遇上个烂脾气臭脸的……操。不想这个,烦人。他看一眼窗外,问赵耀:“拐个弯就到学校了。要爸爸给带东西?”“对!你那什么,先去打印店把班长定做的横幅拿上,他们好人好事协会那个!”小尿儿在旁边更正他:“志愿者协会。”“什么破会都一样!”赵耀不耐烦地解释,“班长又开会去了!不知道是系里还是几把学生会,一天什么烂事儿都开会。他怕晚上回来打印店关门,明儿他们要用。”“嗯,行。”示意司机把车停在学校路口,江尧欠身掏钱,“还有别的么?”“还有你看看菜鸟驿站关门没爸爸!要没关门帮我拿个快递,不重,我批发的钢化膜终于到了,嘿嘿!”江尧也被他带笑了,赵耀很有点儿小生意的头脑,大一靠自学奋发掌握了贴膜技术,在宿舍门口贴张手写广告纸就算开了张,小二年下来还真玩得人模狗样,把校门口推电三轮贴膜的大哥都给挤兑走了,连对面宿管阿姨都慕名来找他贴过膜,系里还给他们宿舍封了个“贴膜四子”的傻屌美名。“正好,晚上给爸爸换个膜,爸爸再给你带俩辣鸭脖回去。”江尧说。“放心吧爸爸!”赵耀笑得像放屁,“我这手艺就是靠您三天两头摔手机练出来的,哪星期不给你换张膜我都浑身刺挠,您就是我最忠实的爸爸!”“滚蛋。”江尧笑着骂他一句,接过找零撂电话下车。从破修车厂回来的时候天还亮着,到学校就基本上暗下去了,校门口的小吃摊全都支了起来,他先去菜鸟驿站把赵耀的钢化膜拿上,往打印店走的时候,各种食物的香味儿顺着晚风往鼻孔里飘,江尧突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那些文艺吃货爱说胃跟心是连在一块儿的。盛了一肚子气的时候他真一点儿没心思感受饱饿,现在气下去了,也挺饿了,看着手上这袋钢化膜,他还是没什么胃口吃东西。江越公事公办没有起伏的声音在脑袋里响起来,江尧又有点儿想暴躁----他是真不知道他爸哪来的脸,奔六十的人了,找个能给他当儿媳妇的人做老婆,全家上下还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当然了,所谓的全家也只是他夕阳正蓬勃的亲爸,他死人一样的亲哥,他,和他没命享福早死亲妈的牌位。得知老头子在外面有人的时候他才初三,把家里砸得跟碎片展览馆似的,踩在不知道是前清还是民国的碎瓷片儿上威胁他爸:你在外面玩出一片花海都没人管你,敢把人往家里领,我保那女人走着进来飞着出去。大概觉得那阵儿他确实小,能干出没脑子的事儿来,他爸也没张罗带人回家。结果等他考上大学,就在离家上学的前一星期,老东西到底是把传说中的小妈给他领回了家,江尧那天抱着他妈的牌位在门口坐得像个钟馗,指着小妈的鼻子愣是把她骂得没敢进门。他老子爹险些背过气去,操起手杖就要打死他,江尧没躲没跑,把他妈的牌位往他爸脸前一支,说出的话冷得冒白气:“你打!你把我妈打死再把我打死,我就认你个老东西还有血性!”他爸举着手杖瞪了他半天,锋利不减当年的鹰眼硬是透出点儿脆弱的意思,放下手杖把哭哭歪歪的小老婆送走了。江尧出来上学一年半,本来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没成想老东西贼心不死,赶着六十大寿要玩一出“双喜临门”。真牛逼啊,江尧中午摔电话的时候想,也不怕嗨过头附赠一场马上风。结果他屏幕的裂口还新鲜着,他哥就把电话打宫韩那儿去了。跨上打印店门前的小阶梯,江尧在心里叹了口气。宫韩那孙子说得挺贱也挺对的,老江家一宅子上下连条会喘气的母狗都没有,仨男人还天天掐得其乐无穷。可见老爷们儿们真掐吧起来,比电视里那群弱不禁风的女人们鸡飞蛋打得多了。打印店的老板娘窝在电脑椅里看韩剧,站门外边就听见屋里咋咋呼呼的欧巴欧吐,瓜子磕得噼里啪啦响,见江尧进来就抓起一把递给他:“来点儿?”“不了姐,”老板娘天天帮这群学生打印小抄论文,性格开朗点儿的跟她关系都挺不错。江尧在沙发上坐下晃晃脑袋,刚在路上被小风一吹,现在进了室内静下来,脑袋发沉的感觉更明显了,“我拿东西。”“后面的帅哥呢?”后面有人?江尧扭头,刚合上的玻璃门正被人推开,陶雪川跟江尧对上眼,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江尧?”“啊,”江尧捏捏后脖子,放松下来往沙发上一靠,“班长。”“没到期末就来打印小抄了?”陶雪川笑笑,老板娘指了指桌上一摞待取的物件,他过去边翻边说。“我出现在打印店也就这点儿价值了。”江尧也笑了,眼皮耷拉着,从兜里摸出根烟衔上,“走光让我帮你拿横幅,要知道你能赶过来我就不跑这一趟了。”“我下午就交代他了,就知道他肯定没来。”陶雪川抖开横幅看了看,跟老板娘道过谢重新卷好,转身踢踢江尧的小腿,“出去抽。正好跟你说个事儿。”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后天更第4章陶雪川还抱了一堆东西,江尧站起来跟老板娘说声“走了”,推开门让他先出去。“又下什么指令了?”他从陶雪川怀里拿过一摞书翻翻,“时代的……一百位伟人?”“嗯。”陶雪川点点头,挺严肃,“一个宿舍发一本,每天学习一则伟人事迹,体悟先进精神,宿舍长录小视频发给顾北杨。”顾北杨是他们辅导员,大名杨正,今年刚调过来,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几岁,面对新职位充满一腔热忱,立志要把这群不着四六的艺术生掰扯成根红苗正的大好青年,一天风风火火的,隔三差五就搞精神文化建设。上上个月的任务是一百句论语。上个月是一百首诗歌。这个月终于跨越到新时代了。江尧想起赵耀在宿舍楼道拿个喇叭读诗经,全系四十来个男同志光着膀子端着马扎,围着他鼓掌摆拍的画面,低头点烟的时候差点嘴一咧掉出去。“你还笑?”陶雪川看他一眼,“十回录视频八回没有你,他可卯着劲儿逮你喝茶呢。”“让他来。”江尧点头,烟从嘴里“哧哧”地往外冒,“我当场给社会我杨哥朗诵一段‘氓之蚩蚩’。”陶雪川想想那个画面,跟他一块儿乐了。这个点儿校门口学生多,路过小超市的时候有人喊了声“江尧”,江尧扭头看一眼也没认出是谁,估计又是一块唱过歌或者嗨过夜的,抬了抬手算是回个招呼,他继续问陶雪川:“刚要说什么事儿?”“你明天有安排没?”陶雪川问。江尧想想:“暂时没有。”“那别安排了。”陶雪川抬头前后看了看,朝三吃圆走过去,“抓你个壮丁,跟志愿者协会一块儿去做好人好事。请你吃饭。”“协会那帮孙子又蹽了?”江尧脑仁有点儿疼。陶雪川身上一堆头衔,一个大二的学生比大四的还忙,今天志愿者明天做汇演,连带着他们这个系的课余活动都丰富了不止两个档,班里男生都被抓过壮丁,赵耀还被连哄带骗地拉去养老院干过一下午义务贴膜。他刚颠巴了一天,这几天都不怎么想动弹,不过陶雪川不是真遇上难题也不会搬他去帮忙,一个寝住着,关系都不错,能帮的忙他还是愿意帮一把。“可不么,开会的时候一个二个假积极,一干实事跑得就剩仨了。”陶雪川顶开三吃圆的门往里欠欠身,做个小二的姿势:“江少出马一个顶俩,明天给个面子吧。”“别,不敢当。”江尧在饭店门口把烟踩了,抬胳膊撞了陶雪川一肘子让他进去,笑着说:“江少顶多靠武力镇压,要几个人咱抓几个,包台大卡敲锣打鼓地去给你撑场面。”宋琪让小梁把菜都端出去,自己站厨房琢磨琢磨,把冰箱里搁了几天的毛豆炒肉扣锅里热了,找张旧搪瓷碗倒进去。叫毛豆炒肉有点儿冤,他看看碗里的剩菜,肉都被挑完了,该叫毛豆炒绿椒。于是又从大蒸锅里拿个馒头出来,掰成小块泡菜汤里。二哈在院子里蹲着,见他出来,立马蹦起来冲他嗷嗷叫,想往他那儿跑,奈何被绳子拽在原地,只能摇着尾巴转圈,垂着舌头“哈哧哈哧”。“饿了?”宋琪在它的行动圈外停下,把搪瓷碗伸到它鼻子底下让它闻,肉呼呼的黑鼻头抽了两下,二哈把狗嘴埋了进去。宋琪把碗放地上,看它脖子抻着挺费劲,绳子都绷直了,又蹲下来把碗往前推了推。卷闸门里映出来的光打在二哈身上,宋琪点根烟看了它一会儿,伸手摸摸它的头,二哈吃得头也不抬,只扑腾扑腾耳朵,宋琪手顿了顿,又捏捏它的耳朵。还挺软。又捏两下。这狗一看就不是长期流浪的,身上挺干净,也不瘦,估计是谁家没看住跑出来了,在大马路上狂奔,正好遇上那个三分像的小子,被连车带狗一块儿扔这儿来了。“命挺大。”宋琪弹弹烟灰,想起早上在菜场看见的大黄狗,对二哈说,“没被人抓走,也没被轧死在路上。”三磕巴从屋里一出来就看见这一幕,端个碗原地蹦了蹦:“哎、哎、哎……”“哟。”宋琪替他接上,“你这嘴,挨吓都不能吓利索。”“谢谢,宋,宋哥。吓,吓我一跳!”三磕巴坚持说。宋琪抬头看看他,问:“端的什么?”“小,小梁,梁哥……”“小梁让你端的?”“嗯!给,给……”“给狗?”“嗯!”“他自己怎么不来照顾?”“他,他,他……”“算了。”宋琪叹口气。二哈不知是闻着味儿了还是听懂了,把头从毛豆泡馒头里拔丨出来看着三磕巴,嗓子眼儿里哼哼唧唧的。宋琪看一眼搪瓷碗,泡了肉汤的馒头全卷走了,毛豆跟青椒一口没少。他笑笑,又吸了口烟:“还挺会吃。”三磕巴端的是吃完的鱼汤,里面碎鱼渣碎骨头还挺多,他学着宋琪也在二哈跟前儿蹲下,把碗递过去让二哈舔,自己又不知从哪儿掏个馒头出来,掰着往碗里扔。屋里挺热闹,一群半大小子吃完饭咋咋呼呼把碗收了,开始擦桌子准备打牌。宋琪听着动静,不急不缓地抽烟,想继续接上刚才被打断的思路,那个三分像的小……“宋,宋哥。”……小,小子。脑回路竟然还能被结巴给带跑了,宋琪有点儿想笑,看他一眼:“嗯。”三磕巴:“你,你什么时候,再,再去,大院……儿。”宋琪:“……儿化音不读出来也没事儿。”三磕巴严肃地冲他点头:“哦!”“哦”完,他自己憋不住“吭吭”地笑了。宋琪也笑了,俩人对着条狗笑了半天,宋琪感觉有点儿像神经病,抬手拍拍三磕巴瘦撅撅的后脖子,说:“行了。说正事儿。”“哎!”三磕巴答应一声,挺费劲地说:“我就是,就想你什,什么时候再,再去大院的,时,时候,把,把我也,也带上。”宋琪抽掉最后一口烟屁股,抬抬手腕弹进几米外的排水沟里,看他一眼,问:“想家了?”“也,也还好,”三磕巴掰完最后一口馒头,拍拍手,看着不大好意思,“就,就想去看,看看。”他说的大院是个救助站,专门救助有先天病的孤儿,三磕巴、小梁、二碗、面条,店里一大半都是救助站的出身。宋琪想想,上次去那边已经是一个月前了,面条就是那次跟他过来的。“行。”他站起来跺了跺脚,把围裙从腰上摘下来抖两下,说:“收拾收拾,明天带你去一趟。”又叼上根烟,他垂着眼皮冲三磕巴张了张手,一脸嫌弃:“好歹洗个澡。拍你两下拍出一手渍泥儿。”三磕巴仰着脸冲他乐:“好,好嘞!”回家的时候宋琪没开车,把摩托从仓库拖出来拍拍灰跨上了。二碗捧着一牙西瓜从屋里出来送他,噘着嘴“噗噗”吐西瓜籽儿,问:“宋哥今儿骑车回啊?”“嗯。头盔给我找出来。”宋琪踩了一脚发动,往手上戴手套。二哈在发动机“轰轰”的动静里兴奋地叫了好一会儿,二碗才终于从屋里把他头盔找出来,出来的时候还摇头叹气:“骑摩托就是明儿要出门,明儿要出门就代表没空回来店里做饭,没空做饭就意味着要吃小梁哥做的饭……唉,凄苦的一天哟。”说完又啃了一大口西瓜。他站在摩托的大灯前面,圆鼓鼓的肚皮被光照得像面鼓,宋琪看了一眼,举起头盔吹灰,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