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来迟,未能见到舅舅最后一面。姜羽道。荀荣氏摇摇头:你也是有公务在身,没法子的事。姜羽低头看了看身旁跪着的荀伯文,低声道:伯文?荀伯文抬起脸,抽抽搭搭地擦着眼泪,看着姜羽委屈道:表哥,我没有爹爹了。姜羽心底一酸,替荀伯文擦了擦眼泪,摸着他的头发道:不怕,以后表哥照顾你,你爹爹也会在天上看着你的。荀荣氏垂眸道:我是个妇道人家,许多事都不懂,日后伯文恐怕真要麻烦你,多看顾看顾了。这是应该的。姜羽道,舅舅可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或是话?有的。荀荣氏站起身,转身去卧房内将荀书留给姜羽的书信拿来。这是你舅舅病重时,自感时日无多,怕等不到你回来,他念,我执笔,给你写的信。你看看吧。姜羽接过书信,拆开,取出其中的信纸,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外甥姜羽,见信如晤。吾一生碌碌,幼时立下壮志,誓要兴吾燕国。初入官场时,便有感于如今燕国官场诸弊病,但苦于无计可施。自姐夫姜宣子于十四年前兴起变革,却冤死狱中之始,便立誓要继承姐夫遗志第122章荀书洋洋洒洒给姜羽留了两页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从姜羽父母的死亡说起, 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事, 为改革做的准备, 又详细介绍了他所总结出的燕国需要改革的弊端,以及他现在所推行的政令。这些东西当然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得清的。荀书的书房里有整整一柜子的书, 都是与此有关的,全部留给了姜羽。舅自知愧对于你, 然身为燕国臣民,身为汝父之子愿汝成舅未竞之事业,行新政,革弊病,兴我大燕舅死而无憾矣。末尾,荀书表示希望姜羽能将改革继续下去。你舅舅病得厉害,嘴里却还念叨着你, 每说一句话,便要歇息一会儿。等我写完这封信, 他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荀荣氏拭着眼泪说。舅舅是患了何病?姜羽问。太医说是积劳成疾。荀荣氏道。积劳成疾与姜羽想得一样。他郑重地把荀书留给他的信折好收回到信封之中, 妥帖放进怀里, 朝荀荣氏弯腰行礼:舅舅的嘱托姜羽都记住了, 舅母放心, 姜羽绝不会辜负舅舅所托, 一定完成舅舅遗志。荀荣氏道: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你舅舅说的,自然是对的。你既有这份心, 你舅舅泉下有知,也瞑目了。荀书既然已死,丧事便要办起来了。这年代的规矩,女人不能主丧,而荀伯文年纪尚幼,因此姜羽与荀荣氏合计一番,便决定由荀伯文主丧,姜羽给他帮忙。丧事礼仪繁琐复杂,等级森严,姜羽接手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了。姜羽先命人去给荣氏以及荀书生前走得近的同僚报了丧,中午荀书各亲朋好友便换上吊服,前来荀府吊唁,送上给荀书的衣被,称为致燧。其后要给荀书沐浴,饭含,即在荀书口中放上珠玉、贝、米等,以免荀书到阴间去挨饿,饭含之后要袭尸,即为荀书穿上特制的丧衣,共三套。袭尸后还有小敛、大敛等等。从口中含的玉到丧衣,从棺椁到墓地,不同等级皆不一样。这也是姜羽头一次替人置办丧礼,繁复的礼仪,加之朝夕哭的荀荣氏及荀伯文,让姜羽每一日都又累又沉重,连戚然明的事都暂时顾不上,想不起了。所谓朝夕哭,便是指荀伯文、荀荣氏每日日出日落前都要祭奠并哭丧。姜羽听得多了,不免被影响。幸好他只服缌麻,不必像mǔ_zǐ 二人一样哭得声嘶力竭。丧事举行到一半,一日日落前祭奠完荀书以后,姜羽从荀府回到自己的府上,马车行至府门口,突然停了下来。大人!公孙克似乎看到了什么,声音有些惊讶。何事?姜羽掀开帘子,向外看出去,只见暮色之中,那人瘦削的身影正立在自己府门前。姜羽一恍神,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定睛一看,那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石狮旁,不是幻觉。暮春初夏的时节,晚风十分柔和,不冷不热,轻轻拂动戚然明的发梢和衣摆,整个人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他背上背着剑,腰间悬着骨笛,不过月余,姜羽却觉得他似乎又瘦了。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像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脸上带着倦色与些许悲戚,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大人?公孙克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何事,询问似地叫了姜羽一句。姜羽垂下眼,自马车上下来,吩咐道:进去吧。虽然从马车上下来了,姜羽却也没有多看戚然明一眼,径直朝大门走去,车夫则驾着马车从侧门走了。望着姜羽向自己走近,戚然明略有些紧张,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笛子,垂下眼,等着姜羽来问他一句什么。然而没想到的是,姜羽却绕过他,走到了大门口。眼看姜羽就要走进去。姜羽!姜羽刚跨过门槛,便听到戚然明略显焦急的声音。姜羽脚步微顿,回过头,见戚然明正望着自己,眼神慌乱不安,让姜羽有些不敢看,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事对不起戚然明似的,便避开了他的视线,淡淡问道:你来做什么?既已离开,便不必再来了。戚然明有些错愕,不明白姜羽为何这样问。他似乎想上前,又停住脚,踌躇半晌,低下头低声问道:你为何不辞而别?我不辞而别?姜羽挑眉。戚然明不知姜羽这个反应是什么意思,他到现在还后知后觉地不知道姜羽误会是他想走。不是么?戚然明近乎无措地站在那儿,仿佛他是那个被抛弃的人,姜羽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委屈。他看不得他这样,便放弃似地皱了皱眉,说道:算了,你进来说吧。戚然明眼睛微微亮起,有些欣喜,上前几步,走到姜羽的身侧,和他一起走进去。两人一路默默无语,姜羽原本打算既然戚然明来无影去无踪,他也没那个心力一次又一次看着他来来去去,便算了的。但戚然明又一次来找他,姜羽真是没脾气了,因此只是沉默着,等着戚然明开口说说他的来意。但戚然明素来拙于言辞,加之此刻心情又忐忑,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一路拿眼睛偷偷看姜羽,在姜羽向他看过来时又收回视线,假装在看路。直到戚然明跟着姜羽到了卧房门口,戚然明也没开口。姜羽推门的手顿在门上,回头将戚然明上下打量一眼,说道:你跟进来是想做什么?卧房毕竟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姜羽这话近乎戏弄与嘲讽。戚然明既觉得羞惭,又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问道,姜羽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误会?姜羽推开了门走进去,戚然明仍旧跟了进去。点灯。姜羽说。戚然明依言将灯点上,点灯时才想起:你又看不清了么?屋里比较暗,有些模糊不清。姜羽道。点了灯,姜羽拉了张椅子坐下,靠进椅背里,右手揉了揉太阳穴,叹口气,说道:说吧,你来做什么?你累了么?戚然明走近姜羽,手还没碰到姜羽,就被他拍开了。戚然明的手顿在半空中,有些僵硬,只听姜羽道:你再这么来来回回的,我没功夫跟你闹。什么来来回回的?戚然明有点不解。听到这话,姜羽才抬起眸,细细看了戚然明一眼,见他确实不明白,心中猜测是不是真误会了什么,说道:解释解释你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戚然明微顿,答道:不知该去哪里,便四处走了走,听闻执政大人的死讯,便赶了过来。戚然明离开曲沃后,便慢慢地沿着从曲沃到蓟城的路走着,累了便随意找个地方歇歇脚。直到荀书的死讯从燕国传出去,戚然明听到,才明白当初姜羽大约是因为接到荀书的消息,才匆匆赶回国。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姜羽会不辞而别,将他一个人留在曲沃。如果姜羽早和自己说,他也不会执意去石襄府上走那一遭的。既不知该去哪里,你那夜收拾行囊,又是打算去何处?收拾行囊?戚然明愣了愣,才忽而明白过来,你以为我是在收拾行囊离开?姜羽:不是吗???真误会了?有点尴尬。我那夜只是戚然明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有些心虚,我那夜只是在找夜行衣想潜去石襄府上教训教训他。谁让他暗杀你。戚然明想。姜羽:这乌龙闹大发了,亏他还伤心了那么久,以为戚然明的心依旧没定,仍向往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生活,对自己失望,便如对嬴喜、姬重失望离开他们一样,离开他。戚然明低着头继续小声解释:我怕你生气不许我去,所以就没告诉你。好吧,之前的误会就当无事发生过。姜羽讷讷道:我还以为你因为我滥杀的事,气得想走戚然明抬眸道:不会的。我说过不会走的。这下错的成自己了,问也不问清楚就把人一个人丢在曲沃。果然谈恋爱应该多沟通,不能自己瞎猜。抱歉。姜羽道,我误会了。戚然明犹豫了一下说:你没因我干涉你而生气吗?姜羽:合着他以为自己因为这个生气就不要他了吗?没。姜羽近乎狼狈地说,我气你伤未好就擅自行动还不告诉我。戚然明:对不起。姜羽:既然如此,你若不嫌弃,便在这里继续住下来吧。只是我近日比较忙,恐怕顾不上你。姜羽避开了纪府的事,以免再发生争执,简短地结束了这段对话。戚然明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安慰:节哀。姜羽摇了摇头:只是礼仪太繁琐,让我不堪其扰罢了。何时能减省些丧礼就好了。戚然明轻声道:执政大人想必将变革一事交给了你,你若觉得繁琐,改了便是。这想法好。姜羽笑了笑,不过丧礼却也不好改,需得好好筹谋筹谋。小别重逢,两人却并没有胜新婚的感觉。兴许是之前发生的误会太让人尴尬。戚然明的眼睛一直一瞬不瞬地盯在自己身上,让姜羽顿感压力,心虚得很。他累了一天,心想戚然明一路奔波也累着了,便道:你若饿了,去吃点东西,歇息吧,有什么话,过两日再说。嗯。戚然明点头,正要离开,姜羽又突然叫住他,戚然明回头。姜羽对他道:过来。何事?戚然明问时,已然向姜羽走近了几步,在姜羽身前一尺停下。姜羽抬头看着他:再过来一些。距离太近,便让戚然明有些不适应,却还是又走近了一些。姜羽抬起手来,手掌贴着戚然明的后颈,指腹摩挲着他颈部的皮肤,手上微微用力下按,迫使戚然明低下头来。戚然明的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弯下腰去。直到两人的脸近在咫尺,连脸上的汗毛都能看得清楚。姜羽才抚着戚然明的侧脸,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说的,不会走。灼热的呼吸扑在戚然明脸上,戚然明的喉结动了动。姜羽微微侧头,手上再用力,将戚然明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而后他低下头,在戚然明的颈侧重重咬了一口,咬出一圈深深的牙印,舌尖舔过牙印。戚然明吃痛皱眉,却听姜羽在耳畔说道:日后你便是再要走,我也不许了。戚然明被他按着动不了,便低低地嗯了一声。第123章翌日, 公孙克发现自家主子的心情似乎变好了些。清晨神清气爽地站在房门口, 望着暮春时节院里才开起来的桃花和梨花, 红红与白白。大人。姜羽转头看了他一眼, 脸上露出了自离开曲沃以后第一个真正的笑意。他还未起么?没有。公孙克道,想必这些日子累了。姜羽点点头:让厨房准备好饭菜, 别等他起身后饿了没吃的。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多做些甜食,他爱吃甜的。是。公孙克笑道,误会解开了?姜羽点头,笑着看向戚然明的房间所在的方向:我误会了。当日我没问,他也没解释。那纪府的事姜羽斜了他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属下知错。我这便要去荀府了,你留在府上替我照顾他。姜羽吩咐完便出了门。虽然几个月没来,但戚然明的房间还像年节他在时一样, 且干干净净,显然时时有人打扫, 没有落灰。这让戚然明很是愉悦, 安心地睡了整整一夜都没醒过, 也没有做任何噩梦。辰时末, 临近巳时, 戚然明才醒。醒来后便有小厮来伺候他洗漱更衣。戚然明很是不习惯, 但他们说是姜羽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