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姜羽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对戚然明而言,却太出乎意料了。他近乎惊愕地看着姜羽,在确定姜羽并未开玩笑之后,戚然明不确定地问:见执政大人?对。姜羽说。戚然明:年节时,他应该见过我。姜羽:那不一样。彼时戚然明只是以朋友身份借住在姜羽家中。你打算如何介绍我?戚然明问。姜羽:这还用问?当然是如实介绍。戚然明张了张嘴,执政大人能同意?姜羽想了想:应该不能。兴许会气得把我赶出荀府,也不一定。戚然明:那你不过,他同意与否,与我又有何干系?姜羽笑了笑,说道,毕竟,与你共度余生的又不是他们,是我。共度余生这是姜羽第一次直白而明确地告诉戚然明,我们会共度余生。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很少借由语言传达,他们拙于以言辞表达情感,因此所有情感都藏于心中,通过行动表达。怎么,见戚然明沉默,姜羽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难道你不愿意跟我共度余生吗?我戚然明一时有些词穷,甚至于无措、慌乱,好似那藏在薄薄窗户纸后面的情愫一朝被捅破的羞赧,我我什么,嗯?姜羽倾身靠近戚然明,温热的手掌贴着他的后颈,细细摩挲,近在咫尺地盯着戚然明的脸,回答,愿不愿意?戚然明竟觉得那颈后的手掌有些发烫了,烫得他不由缩了缩脖子,却离得姜羽更近了。戚然明有些呼吸困难,微微偏了头,近似羞恼道,你又来问什么,都这时候了你还不知道么?姜羽靠得他更近,近得两人的鼻息都纠缠在一起。他发现似乎他靠近戚然明一分,那些血腥与恶便远离他一分,他靠近戚然明一寸,那些茫然及与这世界的隔离感就少一寸。原来戚然明才应该是他与这世界的牵绊,仿佛一个飘在半空中的风筝,突然有了一条绳索将他向下拉。他不再是漂浮不定的了。我要听你说。姜羽说,我想听你告诉我。知道与告诉并不矛盾,知道却仍寻求答案,不过是在寻求某种心安。姜羽离得越近,戚然明便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紧张的情绪了。戚然明觉得自己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抿了抿唇,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低不可闻,却足够传入到姜羽的耳朵里。他捏着戚然明的下巴,凑过来吻他的唇,轻轻地触碰后,退开一寸。既然如此,我就带你去见我的家人。灼热的呼吸扑在戚然明的脸颊上,让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热度也高了起来。见家人?他要去见姜羽的家人?接着便又吻上去。姜羽不敢压到他身上的伤,所以动作看似强硬,实则小心之极,一手撑在戚然明一手,一手捏着戚然明的下巴,不许他躲开。戚然明仰头靠在枕头上,微微抬起脸,阖起的眼眸上睫毛轻颤。手推了推姜羽的肩,没推动,只好放下来,攥住了床单柔软的布料。戚然明开始希望自己的伤赶紧好了。不然总这么被欺负还没有还手之力。晚上,姜羽就睡在戚然明身边,戚然明仰躺着,他便侧身面对着戚然明,一手揽着他的肩。戚然明浑身僵成一块木头,躺了大半夜才睡着。对,伤还是赶紧好吧,他就可以回自己房里去睡了。戚然明心想。纵使姜羽提前吩咐过公孙克,纪府的事情不要让戚然明知道,但挡不住纪府人多嘴杂,而赵狄带过去的人也不少,虽然赵狄已经禁止外传,可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流言不知怎么便迅速传开来,在街头巷尾被那些茶余饭后无事可做的市井小民作为谈资。姜羽不过离开了戚然明一小会儿,等回来就发现戚然明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太对。戚然明由于受伤,不便活动,因此这两日又在刻那块玉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即便手笨如戚然明,在刻碎了那么多玉之后,也终于开始像模像样了起来。见姜羽回来,戚然明手上动作微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那日纪府发生的事,处理好了没?姜羽也已经听闻了一些传闻,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若无其事地点头:已经处理好了,怎么?戚然明靠在太师椅上,收起那刻了一半的玉,望了望门外落了一地的桃花:我听驿馆里的人说起了一些。姜羽心道:好的,看来果然是瞒不住的。戚然明:你没什么想说的吗?姜羽拉了把椅子在戚然明身边坐下,看着戚然明:你想让我说什么?戚然明回望着他,半晌移开目光,低声道:我去问过公孙克。他很听你的话,什么都没说。所以我想来问问你,那天下午你出去,发生了什么?戚然明问。姜羽沉默了一下,决定还是如实回答:处理了纪府的几个人。处理?姜羽掸了掸袖摆,继续道:对,纪路指认我杀了姬孟明。你知道,纪氏一门都是史官。所以纪路要将此事写进史册。于是你就杀了他们满门?戚然明问。满门?姜羽眉头微蹙,答道,差不多。纪路和他的儿子纪太史,以及长孙,这三人都太固执。长孙媳妇也是个刚烈的女人,半路冲进来,被赵狄一起砍了。只有最小的纪仲,答应不写,所以免于一死。四个男丁死了三个,也差不多算是满门了。姜羽说完,见戚然明没有说话,转头看他,却见他低着头,直接捏碎了刚才刻到一半的玉。不要动用内力。姜羽按住他的手说,你内伤未愈。戚然明拍拍手,把手里的灰拍掉,抬眸道:你知不知道除了这三个人,除了纪仲和他的女眷,纪氏其他女眷,包括孩子,都被赵狄暗中处死了。街头巷尾不知道姬孟明已死,只知道赵狄杀了纪府的人,姜羽那日也和赵狄一同从纪府出来。姜羽微愣:女眷和孩子?这个他确实不知道,没有经他的手,他没下过这种命令,也没让赵狄做。戚然明垂下眼去:你不知道吗?姜羽微微停顿,答道:纪老、纪太史和纪伯,这三个人是我提示赵狄去杀的,其他的不是我。第117章因为史官要写下你的所作所为, 所以便杀了他们, 不准写, 是吗?不出姜羽的意料, 戚然明果然为此而生气了。然明,你知道, 我不能让他写。姜羽低声解释道。戚然明:纪氏满门何辜?姜羽:我不能让这件事情传出去。因为在乎你的声名?戚然明问。声名?或许是,没有人愿意被千夫所指, 被后人唾骂,说他是一个奸臣、逆贼。而且传出去,他在燕侯那里也不好交差。毕竟他在燕侯面前说的是来助晋侯铲除奸佞,重掌大权。如果传出去竟是他杀了姬孟明,燕侯就会对他产生怀疑,丧失信任。如果仅仅是姬孟明被杀,他还可以搪塞过去。但这些理由此刻说来与戚然明听, 怎么都像是借口,因为怎么也改变不了纪氏满门几十口人的无辜。他们不过是坚守自己的本分, 秉持自己的职责, 想要如实将事情写下来而已。事实上, 在这个年代, 史官是具有神权性质的神秘官职。所以寻常君主即便干了什么错事被史官记下来, 也没有君主会去杀史官。姜羽可以说是开了个先例。还是如此血腥残忍的一个先例。一直以来, 姜羽都展现出了许多他独有的想法,很特别,不同流俗, 超绝脱俗。他说人应该爱惜自己,以性命为重,他说即使是奴/隶也与贵族没什么两样,不分贵贱,因此戚然明一直认为,姜羽无论做什么,都会有自己的底线,即使有时候做一些看似不正确的事,也有他的理由。他不会玩弄人命,不会肆意践踏他人。但是这一次姜羽的做法,却超出了戚然明对他的认知。我以为你和姬重、嬴喜那等玩弄权术的野心之辈,是不一样的。戚然明看着姜羽说。姜羽从中听出了失望和不理解。然明,姜羽看着戚然明的眼睛,慢而认真地说,身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手是干净的,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心脱淤泥而不染。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何况,纪路他并不无辜。姜羽道,他参与了这场斗争,将姬孟明藏匿在府中。最可恨的是,姬孟明那样对你,他竟也不曾阻止,而是听之任之。我那天就想处理掉他了。你不觉得自己现在戾气太重了么,戚然明说,即使纪路不无辜,那其他人呢?姜羽:一旦卷入斗争,有谁能幸免?纪路既然自愿如此,从他收留姬孟明那一天起,他就该这个觉悟。所以你决定像姬重和嬴喜一样吗?戚然明问。像他们一样吗?他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姜羽忽而又感觉到迷惘,他不过是随着天下大势而动。倘若让他们写下来,昭告天下,我该如何去回复燕侯?你不知如何去回复燕侯,便值得用他们满门的性命去为你掩护?戚然明的声音陡然严厉了起来。我说了,女眷和孩子不是我杀的!姜羽也升起了些火气。所以你睢阳君觉得自己无辜吗?戚然明忽而气得发笑,轻声反问。我不无辜。姜羽一字一句说道,我从不觉得自己无辜。我从一个父母双亡的少年走到如今,成为人人皆知的睢阳君,都是以人命堆积起来的。我承认纪府的事情是我开的头,是我最先提出让赵狄杀了他们,从这一点上说,女眷和孩子的死确实与我有关。但你也没有办法?姜羽闻言沉默了一瞬。姜羽的成名战,即随从燕侯剿灭中山国那一战,姜羽毕生也忘不了。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杀掉那么多的人。在那以前,他通常只是下达指令,让下面的人代替他去做。那一战过后,他打响了自己的名号,被赐了封号和封地。可那一战之后,他也做了很久的噩梦,并且很长一段时间不爱吃肉。血腥味缠着他的全身,伴着他入梦,洗也洗不掉。就像纪府流了满地的血。姜羽不爱拿刀剑,而使用银针更多,银针刺入,能取人性命,却不会像刀剑一样斩得人满身鲜血,甚至溅到他的身上。他知道这样显得伪善又卑劣,但他确实很厌恶血液的气味。你父母双亡,可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没有人会比你活得更幸福美满。戚然明道,这么多年我从没见到过几个完整的家。你辛苦,不容易,没有人容易。他们也是很辛苦才能活下来的,却因为如此简单的理由,因为你的一句话,轻易地被杀死了。你说我和嬴喜没有贵贱,那你就比旁人高贵么?纪府几十口人便低贱么?这大抵是两人相处以来,头一次爆发这样的争执。姜羽这才知道,无论两人感情如何,争吵永远都是避免不了的。姜羽不想和戚然明吵,因此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烦躁,说道: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高贵。这一次的事情,便到这里罢,你好好休息。姜羽说完站起身。其实戚然明也不想和他争吵。但只要一想到纪府所发生的惨案,便觉得无法抑制。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从来不是一个滥好人。倘若做这件事的是赵狄,他顶多是在心里恶心一下赵狄,怜悯一下纪氏,有机会的话就杀了赵狄算了。但做这个的却是姜羽。是他一直以为是个仁德、有原则的官员的姜羽,失望远大于愤怒。你竟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么?错?姜羽回头道,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做出最有利的选择。你对利益的选择,已经丧失了人情。戚然明道。姜羽:你难道希望我做一个仁慈纯善之人?你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手中握着权力,有谁能一直仁慈?何况,身为掌权者,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仁慈便是好事么?戚然明几乎是立刻便反驳道:仁慈纯善有什么可笑的?你不觉得这太难为人了么?一个仁慈纯善的人如何能活下去?话到这里,姜羽突然发现他们的谈话,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意思,并且对于相互之间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姜羽收回视线,看了看门外落了满地的桃花,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是不希望你已经再像这一次这样。姜羽动了动唇: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姜羽说罢便没再停留,转身出去了。姜羽和戚然明吵架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毕竟戚然明是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姜羽在他旁边,两人面前就是院子,打从院门外往里一看便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