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剧烈地挣扎起来,两手握住石襄的手,被掐得喘不上气,满脸涨得通红,头一阵阵地发晕。然而石襄也渐渐没了力气,胸口太痛,大量的失血让他眼前都看不清,天旋地转的。在失去力气之前,石襄抓起少年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往墙上狠狠一撞。他怕撞不死,拼尽全力,连续撞击数次。起初少年还发出惨叫,到后来便不出声,也不挣扎了,石襄这才松了手,任少年的身子顺着墙软软地滑下来。血迹沿着墙向下流,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石襄捂着胸口,忍着痛喘了口粗气,沙哑道:来人来人!第94章石襄被行刺这样大的事, 立刻惊动了石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并且消息迅速传了出去,传到大街小巷, 还传到驿馆来, 姜羽也听到了。昨夜那少年趁石襄醉酒, 在他房里时,行刺了石襄。听说石襄伤得不轻, 刀扎进他胸膛里三寸,只差一点便中了心脏。已经从宫里传了太医去给他诊治, 据说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不过可惜, 石襄还是没死成。听着公孙克的回禀,姜羽靠着椅背,放下手里的《四方志略》, 淡淡道:原本就不指望能杀了石襄, 石襄要是那么好杀,他早死了,哪还能活到今日?能取得这样的成果,已是十分不错了, 晋侯那里也好回禀。是。公孙克道。这少年本是个普通人,嬴喜把人调/教得不错,有胆识,手无缚鸡之力,竟能那石襄伤成这样。姜羽看了戚然明一眼,又说,现在消息都传到我这里了, 想来晋侯也已经知道行刺失败了?公孙克道:想是知道了。戚然明坐在姜羽身侧,手里拿了一块玉,在刻什么,闻言突然抬头问了句:那少年呢?少年?公孙克一愣,答道,自然是死了。石襄当时被刺后,吃痛,酒醒了一半,回过神来后,当场便抓着少年的头往墙上撞。那少年力弱,论单打独斗,完全不是石襄的对手。别看石襄大腹便便,他可是能在战场上一箭把广陵君射下战车的人。他当场就死了?戚然明吹掉玉上刻出来的灰,放在桌面上,抬眸问。这倒没有,公孙克回答道,当时是重伤,还有一口气,没死透,石襄就拿他去喂自己养的狗了。喂狗?戚然明蹙眉。这时姜羽给公孙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了。公孙克看看戚然明神色,这才知道自己说多了,弯下腰道:属下失言。姜羽皱起眉,摆摆手:滚吧。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是。公孙克走后,姜羽打量了一下戚然明的神情,轻声道:你若是讨厌石襄,咱们改日寻个机会,把他杀了,为民除害?你方才不是还说,石襄不好杀么?戚然明瞥了他一眼。是不好杀,但若想杀,还是有法子的。姜羽道。戚然明知道姜羽是在意自己的情绪,便轻轻摇了摇头:你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吧,比这更残暴的事我都见过,你不必在意,我只是有些恶心罢了。拿生人喂狗,也亏石襄想得出来。这样的人,恐怕已与牲畜无异了。果然是封建愚昧,姜羽心道,戚然明恶心石襄,他只会比戚然明更恶心,更难容忍。但姜羽也知道,人力有時尽,纵使他有心,以他个人之力,总是有很多事情是做不到的。那少年是不是还有个妹妹?戚然明问道,人在哪儿?姜羽:这我没有过问,人是晋侯找来的。你若有余力,便戚然明垂下眸,犹豫了一下道,便把那小姑娘找到,然后送走吧。这曲沃,她是待不得了,石襄会迁怒她的,晋侯的许诺也不能相信。他都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心力顾忌别人?好。姜羽当即把公孙克叫来,将这事儿吩咐了下去,转头又问戚然明:你似乎很了解晋侯,是因为在晋国为质时,和他接触过?嗯,戚然明点头,那时秦国国力弱,远不如现在,我在曲沃为质时,晋侯当时年纪非常小,看到赵狄和石襄,便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但他一转眼,就会去欺凌那些地位不如他,不敢反抗的人。他欺负过你?姜羽敏锐地抓住关键信息。戚然明笑了笑,看着姜羽道:算是吧,不过也没什么。我当时是个病公子,晋侯也不敢真把我弄死了,没法跟秦国交待,所以不会太过分。非得要下死手,不留活路,才叫过分吗?姜羽道。电光火石间,姜羽倏然想起了什么。原主十五岁之前的记忆,姜羽都比较模糊,但他记得原主十四岁那年,曾随父亲姜宣子来过晋国。根据姜羽之前查戚然明时总结分析出来的消息,他一定是在那一年见过戚然明,也就是戚然明所假扮的二公子嬴喜。这一瞬间,提到此事,姜羽脑海里便隐约闪过一个瘦小的男孩,摔在地上,脸上沾着泥,眼睛红红的,眼睛里有眼泪,却忍着没哭出来。那张脸与眼前的戚然明,颇有几分相似。想起来了?戚然明笑道。姜羽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他是真的见过戚然明的,还帮过戚然明。十二年前的晋侯虽然才六岁,但他的性格已经初露端倪,面对赵狄和石襄便怕得要死,对别人就作威作福。戚然明一个质子,更是不被他放在眼里,多次找戚然明的麻烦,一般也就是冷嘲热讽一番,那日姜羽跟随父亲来晋国朝贡,在宫里偶遇姬孟明对戚然明动了手。戚然明虽然十岁,年长于姬孟明,但他那时候身体已经彻底垮掉了,弱得狠,再加上本来就要演一个病弱公子,所以就被推倒在了地上。十四岁的姜羽还没有睢阳君这个封号,但继承了他父亲的风骨,朗朗如清风明月,将十岁的戚然明小心扶起来。不急不躁,和小晋侯讲道理,姬孟明一个六岁的小孩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无理取闹地撒泼哭起来。一个是尚没什么名气的姜羽,一个是依旧如日中天的晋国的诸侯,虽然姜羽的父亲是姜宣子,却也不敢得罪晋国人。于是等大人来了之后,姜羽便将所有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让姜宣子把他责罚了一番,便算完了。都是小孩子,赵狄和石襄也不至于跟他们计较。所以你在饶县时,一见到我,就认出了?姜羽问。其实过得太久,已经认不太出你的脸了,但你的身份那么好猜,我知道你是睢阳君,便知道是你了。十一年,从懵懂的小孩到独当一面的大臣,谁又还认得出谁呢?只是,戚然明还有一件事没说。那日姜宣子罚完姜羽后,姜羽又找到戚然明,给他膝盖上摔出的伤口擦药,一来二去,几日之间两人便熟识了。离开曲沃时,姜羽答应戚然明,日后等他回了燕国,要和戚然明写信往来。戚然明在秦国时,几乎没有接触过除嬴喜之外的孩子,离开秦国后,人们对他不是嘲讽便是怜悯,从没有一个人肯真心待他,好好相处。因此一见那朗月清风般的少年姜羽,就立刻被他吸引了。少年姜羽耐心温柔,聪明识大体,且五官俊朗,身量青葱如翠竹,一身少年气,是戚然明所能设想到的最完美的形象。戚然明憧憬他,景仰他,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友谊。起初他们是有写信的,但写过两封后便断了。战乱频发的年代里,一封书信从一国到另一国,往往要数月时间,戚然明在曲沃这水深火热之中艰难地生存,一日又一日地盼望来自燕国的信。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终于没能等到。他以为姜羽忘了他,很是伤心了许久。但不久之后便听到宫人们闲聊时说起,燕国姜宣子一门被满门抄斩了,夫妻俩连尸骨都没能留下,姜宣子的岳父在金殿下撞柱而死,岳母紧随着丈夫病死。姜氏、荀氏,两个燕国大姓,一朝没落。姜氏更是只剩下了姜羽一个小孩子。他又听说,姜羽在父母、外祖父母都过世后,大病了一场,险些没能挺过来,活下来后,也性情大变,变得呆呆傻傻、沉默寡言的了。那个明亮的少年再也不复存在。戚然明这才知道,姜羽不是忘了他,只是自顾不暇。为此,一身病痛的戚然明也又病了一场,等病好之后,那个脸上沾着泥,眼睛红红的男孩就不见了。往事太过于沉重,沾着血腥气,充斥着苦涩的药味,让人不愿提起,不愿去回想。戚然明刻意将那些不快隐去,笑着道: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可是很伤心哪。姜羽揽住他,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戚然明的肩头,低笑道:倘若我一早就想起你,去年在曲沃,我便不会让你走。戚然明笑了笑,抬手环住了姜羽的腰身,偏头在他肩上蹭了蹭,忽而轻声道:姜羽,从今往后,有我陪着你,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原本拥有一个恩爱美满的家庭,一朝破碎,失去了几乎所有亲人,从那样一个绝地之中走到现在,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睢阳君。这些年,姜羽也很辛苦吧。姜羽摸了摸戚然明脑后的长发:那我捡大便宜了。说完放开戚然明,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说道:晋侯那儿想必已经气得不行了,我得去安抚安抚。嗯。戚然明说,石襄那里,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姜羽道:石襄那儿的第一步,已经布置好了,接着走完便是。其实挑拨赵狄和晋侯、石襄和晋侯的关系,并不困难,因为他们本就对越来越跋扈的晋侯不满,早已心生猜忌。我只需要推波助澜便可。难的,是让赵狄和石襄内斗。戚然明问:我能做什么吗?姜羽想了想道:需要时,我会告诉你的。其实从没有一件事情简单,游走于晋侯、赵狄、石襄与嬴喜之间,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第95章石襄在床上躺了许多天没去上朝, 为此,连赵狄都亲自去探望了他。这俩人在晋国敌对多年, 斗了多年, 难得看到对方这么吃瘪的样子, 据说赵狄那张黑脸,都罕见地露出了笑意, 而石襄则气得脸都绿了。少年死后,石襄果然花了大量人力物力, 在曲沃搜查, 查那个奴/隶贩子,查少年一家人,查将少年卖给奴/隶贩子的商人。嬴喜不敢跟石襄硬碰硬, 当夜就卷铺盖跑了。石襄查过去时, 早已人去楼空。而少年的妹妹也早已被姜羽转移走,送出了曲沃。想杀石襄的人很多,因此他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石襄本想,那日在桥山脚下, 少年是从姜羽手上抢过来的,会不会是姜羽设了套给他钻,但查来查去,又查不到姜羽和这少年有什么关联。少年人都死了,也问不出话来。直到与他同去买奴/隶的小妾,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说起来,那少年也是蠢得可以,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还与晋侯殿下有几分像,得老爷如此宠爱。若能一直衷心侍候老爷,老爷又岂会苛待了他,荣华富贵总是少不了的,真不知他怎么想的。这句话骤然点醒了石襄。这全天下,知道他觊觎姬孟明的人,只有他和姬孟明本人,再无第三人。少年长这个模样,绝不是偶然,是有人刻意为之,想把他送到自己身边来,刺杀自己!而那人是谁,就毋庸置疑了。至于姜羽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石襄则认为没有必要去细究了。就算姜羽是真的在帮助姬孟明,他也有法子让姜羽改变立场。石襄受伤后第三日,驿馆。石大人的请帖?是。姜羽从公孙克手上接过那张帖子,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邀请睢阳君过府一叙,落款清清楚楚写着石襄二字。石襄人长得不怎么样,一手字写得却是挺漂亮的。扫了扫请帖上啰啰嗦嗦一大篇,姜羽合上请帖,淡淡抬起眸:这个关头,石襄主动来邀请我,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公孙克道:会不会是石襄对大人您起了疑心,想试探您?若是如此,此去恐怕不安全。无妨,姜羽道,石襄再大胆,也不至于在他府里对我动手。大人要去?公孙克问。去,怎么不去?姜羽笑了笑,转头看向依旧在拿着玉雕什么的戚然明,声音不自觉地柔了几分,富有了感情色彩,问道,你陪我去吧。戚然明手一滑,内力没控制住,直接把玉给戳碎了。姜羽忍不住笑出声,从他手里接过那碎玉,拼在一起,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雕的什么,好奇道:你到底在雕什么,雕了好几天了。戚然明问:你看看我雕的什么?姜羽仔细辨认了一下,试探着说:狗?熊?还是戚然明一把将碎玉抢了过去,回道:都不是!低头看着玉上自己刻出来的东西,越看越像四不像,心中便有些气闷。他从没自己刻过什么,看别人做得简单,自己动手才发现,是真的不简单。感觉手似乎不是自己的。姜羽摸了摸鼻子,心想这雕工,绝了。那你在驿馆里雕,我让公孙克陪我去。不,我陪你去。戚然明放下玉说,石襄布下的鸿门宴,我不放心。公孙克垂着眼看脚尖,简直没眼看眼前这两个人。他家大人从什么时候起,对正事这么不上心了,说着说着就去干别的了???好。姜羽笑道,回头对公孙克吩咐,至于你,就留在这里,若嬴喜有什么消息,等我回来告诉我。另外,姜羽说,再去挑些成色好的玉回来。以戚然明这个雕法,多少玉都不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