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是多么让人憎恨,又是多么诱人。倘若当年坐在那个位置的是他,那么娶她的人也会是他。他没料到她竟一直留着这玉佩。赵狄冷冷扫了姬孟明一眼,转头便走,然而尚未走到门口,门外便传来几个嘈杂的声音。夫人!夫人!您不能进去!夫人!滚开!赵狄!那女人大声道,赵狄你给我出来!赵尹氏三十余岁,虽然生过好几个孩子,身形却依旧纤细窈窕,只是她眉毛细长锋利,嘴唇又薄,颧骨高,看着便刻薄极了。只见赵尹氏一巴掌扇在身侧的宫女的脸上,大步向里走,一进屋,便看到了赵狄,赵狄手上握着一个玉佩,红色的穗子微微摇晃。赵尹氏冷笑一声:好啊,来这儿找旧情人的遗物了!拿出来!赵狄沉了脸:你来这里做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不该来!赵尹氏道,我有什么不该来的,撞破了你拿着旧情人的遗物睹物思人,心虚了?赵狄懒得与她争执,径直往外走,赵尹氏却不肯轻易罢休,冲上前来一把从赵狄手上抢过那玉佩,摔在了地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玉佩应声碎成了三块。赵狄对这女人忍无可忍,抬手便将她推了一个踉跄,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地面上的碎片。赵狄鲜少对赵尹氏发这么大的火,赵尹氏一时呆了,旋即便又哭又闹:你推我,你竟敢推我,还从没人敢这么推过我!赵狄忍着气,把玉佩碎片收好,看也不看她,沉声道:你愿意在这儿丢人现眼,你就在这儿丢人现眼罢!说罢转身就走。我丢人现眼?赵尹氏高声道,丢人现眼的是你还是我?她早早嫁给了肃公,孩子都这么大了,就站在你眼前,你还对她念念不忘!赵狄,你给我站住!赵狄!见赵狄不搭理她,走了出去,赵尹氏气急,提着裙摆便追了出去。你今日不跟我说清楚,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赵狄!赵尹氏一跑,屋子里顿时清静了。宫女内侍们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赵尹氏这么发疯,见她跑了,都松了一口气。姬孟明冷冷一笑,又觉得有些怜悯赵狄了,娶了这样一个女人,难为他忍这么多年。但望着赵狄的背影,想到他刚才那么羞辱自己。明明不过是个臣子,竟然用那种语气和他说话,姬孟明便难以容忍。他的手攥着衣袖,攥得那样紧,几乎要将袖口攥破。但一想到赵狄也活不了多久了,姜羽会替他杀了赵狄,姬孟明就感觉到无限的快意。但是,姜羽会骗他吗?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傀儡诸侯,姜羽真的会选择帮助他,去杀强敌赵狄吗?姬孟明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下,意识到这个致命的问题,姜羽会不会只是与他虚与委蛇,实际上与赵狄暗通曲款?不不会的,姬孟明试图说服自己,睢阳君是个君子,他的德行是天下人都看得到的,不可能做这种犯上作乱的事。恐惧,疑虑,猜忌种种情绪让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精神紧张。殿下。年轻的内侍低声道,该用膳了。姬孟明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用膳?用什么膳,都给寡人滚出去!姬孟明手在案上一拂,将格式果盘点心全部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滚!都是赵狄,还有石襄这两个老不死的!殿下!内侍们哆哆嗦嗦跪了一地,被碎裂的瓷片割破了脸也一动不敢动。王后呢?王后在哪儿?王、王后在未央宫摆驾未央宫!王后姓赵,是赵狄与赵尹氏所生的女儿,父亲不喜她母亲,自然也不喜欢她,将她作为棋子嫁给姬孟明,也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操控姬孟明而已。丈夫明知她是父亲安插过来的眼线,自然更不喜她。姬孟明并不像一般的少年人那样无害,他时而暴戾,时而又温情脉脉,让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总是莫不准他的性情。但凡做错事,又或者没做错什么,只是姬孟明在赵狄或石襄那儿受了气,心气不顺,都会拿她撒气,轻则冷嘲热讽一番,重则打骂。赵狄虽是父亲,与她却如陌生人一般冷漠。一开始姬孟明还会顾忌着她是赵狄的女儿,不敢太过分,到后来发现赵狄并不在意这个女儿之后,便愈发肆无忌惮。当着赵狄的面便敢骂她,赵狄只要一句话的功夫,就能威慑姬孟明。但他从不说话,兴许是将对赵尹氏的憎恶,转移到了她身上。姬孟明冲进来时,宫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王后早有所料,将孩子放在暖阁里,盖上锦被,掖了被角。听到宫外传来的宫女们惊慌的声音,她低头亲了一下孩子的额头,转过身来,刚往外走两步,姬孟明便已经进来了,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殿下!王后!有宫女上来拉着姬孟明,被姬孟明一脚一个踹飞出去。他指着王后骂:你可真是有个好父亲,他怎么舍得把你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嫁给我呢?第93章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宫里发生的事,随着二月的春风, 很快吹遍了整个曲沃城的大街小巷。人人都听说赵尹氏今儿又跑去宫里闹了一通, 当着晋侯的面儿, 指着赵狄的鼻子骂。赵狄黑着一张脸,懒得搭理这个泼妇。她却觉得是赵狄不敢招惹她, 登鼻子上脸。从宫里一直骂骂咧咧到宫外,那张嘴止都止不住。毕竟, 曲沃人其实都知道, 赵狄和先太后之间有一段不可言说的情。传闻两人甚至私定了终身,却被肃公横刀夺爱。赵尹氏虽是后来者,却也是一早就喜欢赵狄的, 毕竟那时的赵狄, 除了鼻梁上有一颗痣,也是相貌端正,风流倜傥的。赵尹氏性子泼辣,不得世家公子喜欢, 自始便嫉恨先太后,让赵狄肃公都为她神魂颠倒。若赵狄与寻常女子有情倒也罢了,赵尹氏也不会如此失态。赵尹氏抢了赵狄的玉佩摔碎的事,众人也都知晓了。听说赵狄很是心疼,回府之后头一次不顾尹氏,让下人把赵尹氏关在了家里,不许出门。赵尹氏从娘家带过来的下人立刻就跑去尹氏通风报信了。赵狄也没拦着, 反而立刻去寻能工巧匠,说要把那玉佩重新修复,务必要一点痕迹都看不出。姜羽在驿馆里,就听得下人们在说这些,不由有些好笑,没想到赵尹氏的泼辣远超他想像。这倒是帮了个大忙赵尹氏一直都有在赵狄身旁安插自己的眼线来盯梢,因此赵狄根本没怀疑此事有人插手。由于想修玉佩的是赵狄,此人不似晋侯那般暴戾,不似石襄那般鱼肉百姓,却也是个大凶神,这玉佩又涉及赵狄旧情人,一个修不好,那就是要砍头的。因此赵狄在曲沃城中,遍寻能人巧匠未果,不是说修不了,便是称病。赵狄正苦恼时,睢阳君突然送来消息,说他身边有人能修。为此,赵狄特地去驿馆睢阳君的院子里拜访他。公孙克,你看呢?姜羽手心躺着那碎成三瓣的玉佩,问道。能修的当然不是姜羽,而是公孙克。公孙克道:赵大人能否将玉佩借小人一观?赵狄道:请。接过玉佩,公孙克翻来覆去看了看,便道:大人这玉佩碎得厉害,想要修复,不是不可能,但必定会留有痕迹。赵狄皱眉道:可有法子解决?公孙克道:小人想以金镶玉的方式,掩去裂痕。所谓金镶玉,便是在断口镶金,这样既能盖住断痕,亦不会影响美观。赵狄没有立刻同意,转头看向姜羽,姜羽笑道:大人尽可放心,我这仆人也曾替我修过碎玉,以金镶玉后,不仅不会影响美观,反而能为玉佩增色。事实上,修玉这事,姜某也不敢打包票,但在曲沃这几日,姜某对赵大人的往事,也有所耳闻。姜某自己与所爱有缘无分,看到赵大人,也不忍赵大人有情人落到这般田地。纵使不能相守,有个物件儿能做个念想,也是好的。故而才斗胆请命,愿为赵大人试上一试。姜羽的事,赵狄也听说过,接连病死两任未婚妻,姜羽又是个痴情种这一番话推己及人,情真意切,赵狄那潜藏在心间的疑虑便也散了,犹豫一番,正要答应,却见公孙克突然凑到姜羽身旁,指着玉佩的断口,低声说了什么。姜羽微微皱眉,道:你莫不会看错?公孙克:大人请别人来看,也是一样的。怎么?赵狄道,公孙先生发现什么了?姜羽看了看赵狄,又看看玉佩,蹙起眉问:赵大人,此事姜某不敢妄言,姜某以为还是找个信得过的人,再来看看为好。赵狄:有什么话,睢阳君但说无妨,若有疑虑,赵某自会找人确认。公孙克看向姜羽,姜羽微微皱眉,点点头。赵大人。公孙克这才开口,把玉佩拿到赵狄面前,指着断口上些许白色固状物,道,不知大人捡到碎玉时,有没有仔细看?可注意到这白色物体了?赵狄皱眉,玉佩碎裂之后,他又怒又心疼,一路都拿着这玉佩,看是肯定仔细看了,但是这么骤然一问,他又有些想不起了。况且,这玉里本身就有白色絮状的东西。这赵某记不清了,赵狄道,这东西怎么了,有何问题?公孙克道:小人跟随我家主子多年,对医术小有涉猎。依小人拙见,此物恐怕有毒,一日两日不见效,但赵大人若拿回去时时把玩,日积月累,毒气攻心你说什么?赵狄突然沉下脸。公孙克连忙躬身道:只是小人愚见,大人若不信,另请懂得毒的人看看,兴许是小人看错了也不一定。姜羽道:赵大人自拿到这玉佩以来,可有旁人碰过?若是有,许是别的什么心怀叵测之徒想要谋害赵大人。赵狄这么宝贝它,怎么可能随便让别人碰?除了那日赵尹氏抢去摔了,还有寻找工匠时让人看过,便只有他自己,以及姜羽和公孙克了。不过,这两人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的,他清清楚楚地看着,这两人没有做手脚的机会。那么算起来,便只有一个人晋侯姬孟明了。姬孟明想杀他?赵狄竟还不知道,这个年纪小小的傀儡诸侯,有这般胆识。这时姜羽起身朝赵狄拱手道:事关赵大人安危,此事非同小可,赵大人切莫大意了,需得从接触过玉佩之人一一排查,找出真凶,才能防止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下一次行凶。若有姜某帮得上忙的地方,赵大人只管开口便是。赵狄接过玉佩,对着那断口沉思良久,半晌,微一颔首,道:有劳睢阳君了,待赵某查明真相,再将玉佩送来,届时还请睢阳君替赵某修复此玉。这是自然。姜羽拱手道。赵狄说完,转身便匆匆离开了。看着赵狄离开的背影,公孙克凑到姜羽身边,问道:大人,倘若赵狄去质问晋侯,晋侯不承认,怎么办?姜羽笑了笑:赵狄绝不会去质问晋侯,因为晋侯从不放在赵狄的眼里,晋侯留与不留,只在赵狄心情。他不需要查明晋侯是不是确实想杀他,只要他认为晋侯有这个威胁,就绝不会放任晋侯继续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当他的诸侯。况且,就算赵狄真的去问了,他否认不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呢?那等赵狄把玉佩送来,咱们还要再下毒吗?公孙克问。不必了,那不过是取信晋侯的手段而已。依照姜羽与姬孟明的说法,赵狄将玉佩送来之后,由公孙克把玉佩修好,完完整整地给赵狄送过去。赵狄为人谨慎入微,自然会警惕玉佩会不会有异,反而会忽略装玉佩的盒子。所以姜羽告诉晋侯,他会把毒放在盒子上。不过,只是盒子上的毒,也不会怎么样。姜羽还会安排人在赵狄燃的香里添些料,二者叠加之下,才会产生毒性。当然,这些都用不到了。少年进入石襄的府里后,养好了身上的伤,再收拾打扮一番后,他的美貌便更加显露无遗了。石襄查过少年的来历,听说是一个商人卖到市场里的,原先是平民,因父母欠债不还逃了,兄妹俩才充了奴/隶,身世是干净的。石襄对他很是宠爱,给了他一个院子,还给了几个仆役,最初几日,夜夜都宿在他的院子里。几乎不想从少年身上下来。少年身体纤细柔软如少女,漂亮乖巧,一双微挑的眸子一笑,便将石襄的魂都勾没了。若是唇一扁,眼里升起雾气,他就是要星星,石襄也给他摘下来。就是这样一个得宠的小倌儿,却突然有一日变了脸,露出他伪装在无害柔顺外表下的獠牙来。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一柄极精巧的匕首,在石襄正压在少年身上忘乎所以时,被刺进了石襄的胸膛。石襄时常喝得酩酊大醉,侵犯少年时动作又粗暴,少年从没体会过任何快感,却不得不装出很享受的样子。此刻,将匕首刺进石襄胸膛时,少年多日以来遭受到的屈辱,总算有了发泄口。他握着手柄,用力把匕首向里插,稚嫩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有眼里藏着冷笑和快意。能在这时节活下来的普通人,没有一个是真正无害的。温热的鲜血从伤口流出来,流到了少年的手上,滑腻腻的。这是少年第一次杀人,因此当血液流到少年手上,浓烈的血腥气灌到少年肺里时,他突然感到恶心和恐惧。少年左手捂住嘴,石襄身材胖,大腹便便,身上的肥肉白花花的,看上去更恶心了。他几乎干呕出来。便是这一个迟疑,给了石襄反击的机会。石襄虽醉,却还是感觉得到痛的,一把掐住少年的脖子,那双尊贵的、从没干过活的细皮嫩肉的手,因为主人年纪大了,也显出老态。皮肤不再细滑,变得干枯了。但生死存亡之际,这双手爆发出的力量依旧是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