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一点!低一点!你瞎啊,你看看左边那个灯笼挂哪儿的,等等!太低了!再高一点,蠢/货!这边这边,快来人搭把手!这红绸是谁买的,一拉就破!快去给我换!公孙先生,你来这边看看!院子里类似这种喧闹声,这两日便没有停过,姜羽听着好笑,和戚然明两个就站在回廊里看。他们两个大闲人不帮忙就罢了,还看着公孙克直笑。公孙克顿时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倘若进门的是苏喜,那这些东西就由苏喜来主持了。结果现在苏喜是进不了门了,而戚然明显然不是会来操持这些事情的人,所以得由他一直干下去。翌日,除夕。这一天满朝文武都放了年假,当然不必再上朝。姜羽难得多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竟看到戚然明折了一枝梅花,插在一只细口的长颈花瓶里,坐在房门前,端详着梅花发呆。想什么呢?姜羽一拉开门就看到了他。戚然明向他扬了扬手里的花瓶,笑道:你不觉得这枝梅花开得特别好吗?灼灼红梅,一朵一朵绽放在弯曲的枝桠上,星星点点如血,而戚然明握着花瓶的指节如玉。嗯,特别好。姜羽着,走上前接过那只花瓶,手掌就覆在了戚然明的手指上,戚然明的手一松,姜羽左手连忙去接。待接住花瓶再抬眸时,竟看到戚然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姜羽理直气壮,半点不心虚不害臊,拿着花瓶进了屋:开得这么好,就该放我屋里。戚然明在门口说:今儿是除夕,你不去看看一病不起的苏小姐吗?姜羽差点忘了这一茬。现在苏喜可还是他的心上人,不能丢着不管。你跟一起去?姜羽问。又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去做什么?戚然明说,这么大冷的天,你自己去。也是,姜羽说,天太冷,你还是在家里的好。做戏得做全套,姜羽当即便带了些补品、药材等,去了城南苏家,回来时已是下午。姜羽没在家里待多久,就去了荀府。荀书家里已没有老人在了,每年除夕都是在自己家里过。荀书、荀荣氏以及儿子荀伯文,恰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姜羽在里头,总是会觉得自己多余。可他说不来,荀书和荀荣氏又非要他来不可,姜羽只好每年都硬着头皮来。吃年夜饭,祭祖,守岁,一整套流程已经做得熟了。姜羽的外祖父、外祖母灵位都设在荀书家,此外,他父母在荀书家里也有灵位。但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祭拜完后,荀书并没有直接带着姜羽出来,而是当着姜羽父母的灵位前面,问姜羽:羽儿,你可知你父母是因何而死的么?这事在整个燕国都讳莫如深,姜羽的父亲姜宣子,曾是燕国一等一的大贤臣,名声在整个大周朝,比姜羽有过之而无不及。母亲荀瑶,亦是有名的美人和才女。这一对神仙眷侣,在当年羡煞了多少人。对于他穿过来之前原主的幼年和少年生活,姜羽记得个大概,因此他很清楚,这对夫妇绝不是可以默默无闻死掉的人。但是对于这对夫妇去世那一年的情形,原主却由于一开始在外祖母家,不甚了解,后又因悲痛过度,身染重病,而记忆模糊,所以姜羽一直有一个疑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继承了原主的身体,姜羽曾试图替他找到父母的死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但查探的过程并不顺利,一直有阻挠,荀书也不支持他查这些事情。还请舅舅解惑。姜羽道。荀书藏了这么久,终于肯告诉他了?今年自你从边境回来以后,我就趁势提出了改革。荀书道,可你或许不知道,你父亲才是最先在燕国提出改革的人。姜羽微微挑眉,从记忆里拨出一些与姜宣子有关的信息,却并没有提及改革的。你父亲明知道此事困难重重,自然不愿意让你年纪小小就参与,所以从没告诉过你,你不知道也正常。姐夫是我这一生,最敬佩的人。荀书道,倘若他与我没有姻亲关系,只是一个同僚,我想必一定会支持他。可他是我姐夫,他做这些事情,必定会累及我姐姐。所以我劝过他。姜羽竟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关系,他当年既然不愿姜宣子改革,怎么如今又如此激进地要革新?最后,被说服的却是我自己。荀书年纪不轻了,四十余岁,在这个年代人的寿命不长,活到六十都是高寿。而荀书许是心底积压的东西太多,这些年又为燕国鞠躬尽瘁,在这除夕夜万家灯火之下,于在清冷寂寥的祠堂之中,荀书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老。也是这一刻,姜羽才陡然发现,不过短短数月,荀书就老了许多。清瞿瘦削的面颊,两颊凹陷,脸色微黑,脸上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一双眼睛却灼灼地盯着姜宣子的牌位。姐姐和姐夫一起来劝我,说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做的。倘若能使得燕国哪怕比从前好上一点,他们便是为此而死,也心甘情愿。姜羽低声问:所以他们是为此而死的么?荀书抿起唇:是,也不是。你父亲改革的力度很大,迅速激起了董氏一派的反弹,他们撺掇起百官弹劾他。国君其实是支持你父亲的。只不过,改革触及到的利益既得者多如牛毛,仅凭你父亲,根本抵挡不住他们的攻诘。我记得那也是一个冬天,荀书微微眯起眼,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连姜羽都是二十六岁,国君和太子的膳食内被人下了毒,便有人诬陷你父亲谋反。若说证据,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荀书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别人,轻轻弯了一下唇角,但挡不住人言可畏。满朝文武都力主要处死你父亲,以儆效尤。第78章听到这里, 姜羽已然猜到结局。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一个胆敢以一己之力, 挑战旧有保守势力之人, 结局又能有多好呢?从秦国商鞅变法中车裂而死的商鞅, 到戊戌变法中被砍头的谭嗣同,无一不是以性命为代价。不过, 就如谭嗣同所说的那句,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 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 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于姜羽的父亲姜宣子而言,大抵也是如此。所以国君便处死了我父母么?荀书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 素来逼人的锐利视线里,竟透出几分疲惫。彼时朝局动荡,变革的政令虽然发下去,却受到了许多抵制, 根本没能取得预想的效果,反而使得中央地方各处都一团乱。因此,便有许多人说,姐夫他是祸乱朝纲的奸臣,若不处死不足以平民心。国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父亲他为了不让国君为难,在天牢中自尽而死。你母亲便跟着他, 一同去了。如此忠臣,就这么冤死狱中,临死还在为国君考虑。我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荀书长袖下的手悄然地握紧了,牙根咬紧,神情悲愤,他们说,姐夫是畏罪自杀,就坐实了他意图谋害国君的罪名!尸骨被扔去城外乱葬岗,由野狗咬食,不许安葬,不许祭拜。姜羽对那对夫妇没有亲情,可心绪多少会受原主影响,此时竟也感觉到心中阵痛。不过即便没有亲情,一代贤臣,最终竟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着实令人感叹唏嘘。你外祖父在朝堂中颇有名望,据理力争,坚决不承认是你父亲向国君下毒,最后撞住而死却已不能挽回什么。国君不忍,最后准予我为他们夫妇立下衣冠冢,可设灵位,时时拜祭。荀书说到此处,心绪难平,胸膛起伏,面色因激愤而涨红,盯着姜羽道:你可知我为何不喜太子?这些年姜羽都和太子走得很近,荀书却一直对这位储君不假辞色,在朝堂上说话也毫无顾忌,但凡太子有过,必然直言不讳,半点不留情面。姜羽原以为只是因为荀书觉得太子平庸,当不起储君之位,姜羽动了动唇,低声问:难道太子也与当年的事情有关?荀书冷笑一声:姐夫对此事早有预料,姐姐怕你被卷进来,早早地就把你送到了无终你外祖母那儿,你当然不知道。但太子那时已是十三岁,说小也不小了,姐姐亲口告诉我,太子知道下毒者是谁,他看到了。但是,当我们朝堂上对峙时,太子却不敢说!姜羽微愕。有王后在,他怎么敢说?荀书讽笑,可他只要说一句话,把真正下毒之人说出来,姐姐姐夫便能免于一死!父亲也不必撞柱而亡!荀书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这是姜羽第一次听说十一年前的事情,由多年来不喜他的舅舅,带着血泪说出来,揭开这藏了十一年的伤疤。荀书把目光转移到姜羽身上:你以为你回来蓟城后,太子为何对你如此亲近?明明年纪已经不轻,不是孩子了,还与你兄弟相称,唤你哥哥,不就是因为愧疚么?姜羽怔住。他和姬春申从小一起长大,他还以为是因为他突然没了父母,姬春申心疼他、担心他,才会对他格外关照些。外祖父撞柱而死后,外祖母也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原主接连失去了最亲的四位长辈,悲痛欲绝,日日高烧,病得糊里糊涂,病死了,才有姜羽穿过来接替了他的身子。姜羽刚穿过来时,受原主的心情影响很大,加上当时还在病中,整个人萎靡不振,郁郁寡欢。且他当时语言不通,记忆混乱,才到这个世界,各种都不适应,所以整日发呆,许多人都说他傻了,荀书才把他接回蓟城养病。也是这时,姜羽重新遇上了原主的至交好友姬春申。姬春申贵为太子,对他却没有半点架子,对于他的事,事无巨细,大小都要过问。不得不说,这确实给当时的姜羽带来了很多安慰。也是由于这一段时光,姜羽才会一直支持太子,辅佐太子。没想到面对姜羽父母的死亡时,姬春申因为胆怯懦弱,明知他们枉死还一语不发。姜羽一直知道姬春申性子软弱了些,但他觉得姬春申秉性善良,虽然缺乏魄力,但有他辅佐,问题不大。可如果是一个明知良臣枉死,而不为之张目的主君,是否还值得姜羽辅佐,就有疑问了。姜羽可不希望自己辅佐的人,是一个善恶不分,忠奸不辨之人。所以舅舅不忿我父亲母亲、外祖父和外祖母枉死,想要接过他们手上未完成之大业,继续推动这场变革吗?姜羽问。荀书闻言,自嘲地低叹了一声:姐夫的凛然无畏,我拍马也及不上。但燕国之强盛,总是要有人流血的。只是伯文还小,怕只怕他被我连累,别的我都无所谓了。姜羽有很长一段时间,对燕国没有归属感,对姜羽这个身份、荀书这个仅剩的亲人也没有归属感。但来了十一年,就是个畜/牲也有感情了,何况人呢?听到这里,姜羽忽而一掀衣摆,面向姜宣子的牌位跪了下来。舅舅可是想要我和您一起,掀开这场变革么?姜羽腰杆挺直,看着牌位之下,红色香烛之上,袅袅升起的青烟,若是如此,姜羽愿与舅舅同进退。他不该那么悲观,万一他们就成功了呢?姜氏一门,荀氏一门,为此已经流了够多的血。他也该做些什么,才能不枉他继承了这个身份,这具身体。不。荀书却拒绝了。姜羽讶然抬头:舅舅?荀书已然敛去了方才的激愤,神情恢复到平日里的沉静阴郁,盯着姜宣子和荀瑶两人的名字道:我要你暂时不参与进来。为何?姜羽不解。荀书低头看他,深深道:这件事交给舅舅来便可,倘若我失败,你再接上去。倘若我成功,改革非一朝一夕之功,后续也还需要你来推进。你父母将你摘出去,你就该好好爱惜自己的性命,爱惜自己的名声。舅舅,姜羽沉默半晌,没有坚持,以手触额,俯身下去伏在地上,低声道,姜羽明白。舅甥俩在祠堂说了许久的话,出来时心情还有些沉闷。但看到院子里和下人们一起玩着爆竹的荀伯文,以及面露微笑看着荀伯文的荀荣氏,那阴郁之气都被驱散了一些。荀荣氏转过头看到两人,笑吟吟道:在祠堂里说什么呢,说这么久?已经亥正了,还不过来一起守岁。亥正了?在祠堂里说那么久的话,姜羽都忘了时间了,戚然明可还在家里等他呢。姜羽立刻蹙起眉揉了揉额,佯装不适,向荀荣氏请罪,说自己身体不适,刚又喝了酒,现在头疼,要回家休息。荀荣氏立刻就要让人去给姜羽煮醒酒汤,姜羽婉拒了。荀书以为姜羽是刚才听了那些事情,需要消化消化,替他说了句话,放他回去了。回到家,已是亥时三刻。睢阳君府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推门进去,院内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是喜气,府里欢声笑语。睢阳君府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姜羽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大人,您回来了?有个仆役问。姜羽点点头:众人都吃过饭没?吃过了吃过了!大人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跟执政大人一起守岁吗?另一个婢女问。姜羽笑了笑:戚然明呢,他睡了没?没呢,那婢女笑道,戚公子在院子里和四儿他们一起放爆竹玩儿。放爆竹?姜羽有些惊讶,立刻大步向里走去。院内的雪都扫过了,姜羽府里规矩虽多,但姜羽对下人脾气温和,极少疾言厉色,因此下人们寻常并不怕他。见姜羽过来,竟还笑嘻嘻地指着天空的焰火说:大人您看,好不好看?好看。姜羽笑道。戚然明和他们站在起来,手上拿了一个小鞭炮,闻言回过头来。因为吹了冷风,戚然明脸上红彤彤的,眼睛却是少有的神采奕奕。姜羽竟不知道,戚然明还喜欢玩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