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整理了一下语言,说:我并不是因为你是因我而受伤,才来找的你。即使这次不是我的疏漏,我也会来的。至于原因,姜羽想了想,大约是你在战场上,把后背交给我,又保护着我的后方吧。信任是比其他任何感情更难能可贵的东西,有多少兄弟、情人反目成仇,更遑论信任了。戚然明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蹙着眉尖,轻喘了一口气,手撑着地慢慢躺下,艰难地给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道:我现在不便移动,城内还需要你主持大局,你留在我这里也没甚么用,不如回城去。倘若南宫绰攻城,你在城内,总比不在好。姜羽道:现在回去怕是也晚了,南宫绰前天在我手上吃了一个大亏,现在指定已经把德县牢牢围死了。戚然明阖上眼睑:既然如此,你出来时,没想过这种可能么?人一冲动起来,就顾不上那么多了,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外一回事。姜羽说着,顿了顿,看着戚然明的侧脸说,这几日,我挺担心你的,然明。难得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戚然明却没有回答。姜羽仔细观察了他一下,发现戚然明呼吸平稳而悠长,像是睡着了,不由有些无奈。姜羽算着时候,等药熬好之后,把药罐拎下来,将那颜色看着就让人不敢下嘴的药倒在陶碗里,吹了吹,稍凉一些后,他轻轻拍了拍戚然明的肩膀:然明,喝药了。戚然明没动。然明?姜羽凑近低声叫道。戚然明还是没反应,姜羽担心戚然明伤口发炎,伸手试了下戚然明额头的温度,却发现戚然明的额头不仅不烫,还是冰冰凉凉的。这个温度可不正常。姜羽又摸了摸戚然明的脸、脖子,都是凉凉的,乃至整个身子都是冰冷的。若非胸口一点是热的,姜羽几乎要以为眼前的人是死了。这真的是单纯的外伤吗?姜羽才不信。因此趁着人睡着了,没法反抗,姜羽拉起戚然明的手腕,指腹搭在他脉搏上探了探。戚然明脉象细软,似有若无,比之常人要慢。此刻,姜羽就开始后悔,曾经在蓟城,应该没好好学习医术了。从脉象看,戚然明气血不足,但又不仅仅如此,他的病情似乎是长期积压在体内的毒素造成的,并非这一次重伤就成这样。姜羽端起药碗闻了闻,似乎也不是纯粹的伤药,或者补气血的药。姜羽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戚然明不肯给他把脉了,想来是不愿意把这些透露给他。还是得检查一下他身上的伤,有没有大碍。姜羽这么想着,先放下了药碗,轻轻把戚然明从硌人的稻草堆上抱起来,让人靠在自己怀里,解开他的衣衫,正想看时,怀里的人突然一把攥住了姜羽的手。姜羽现在倒是不怕他了,都伤成这样了,还不是自己说啥就是啥?有的人就是逞强。怎么了?姜羽的声音从戚然明的头顶传来。事实上,戚然明这几日总是时清醒时不清醒,睡觉的时间多于醒着的时间。他虽然抓住了姜羽的手,也不代表他就醒了,那只是本能而已。刚才醒着的时候,他的冷面用完了,现在的戚然明跟姜羽平素以为的那个戚然明,截然不同。戚然明费力地睁了睁眸子,试图保持清醒,但大脑昏昏沉沉的,里头像灌了泥,怎么也转不动,他甚至分不清他在哪里。别动。那个熟悉的、低沉的男音又开口了,戚然明现在本能里知道自己没有反抗的实力,于是选择了顺从,顺着男人的力道安静下来。药不烫了,喝吧。一个药碗送到自己嘴边,浓郁的药味熏到鼻子里,戚然明其实很讨厌这种药味,立刻别过头去,不肯喝。不喝?戚然明朦朦胧胧地半抬起眼皮,眼前的人似乎有重影,三三两两的不知道几个人,但是四周幽暗的环境却格外熟悉。那是他少年时逃不开的梦魇。听话,把药喝了。他听到有人这么对他说,那声音不知是从耳边传来,还是从记忆深处里传来。听过一遍遍的、刻在脑海里的,带着威胁和诱哄的嗓音及语气,让戚然明不寒而栗,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冷吗?有人把他搂紧了,温暖的怀抱很是让人心安。戚然明只从一个人那里感受到过这种怀抱,那是他九年前就已逝世的母亲。那个又懦弱又愚蠢的女人,什么也不会,可她抱着戚然明的时候,神情总是温柔的,还会轻轻摸着戚然明的脸,用柔和的嗓音叫他:然明。然明。戚然明张开嘴,把药咽了下去。是药是毒,他也从没有拒绝的资格,出生在尘埃里的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是在尘土里打滚,被人利用,待得没有价值了,就会被丢弃。他该庆幸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吗?不他早已经离开那里了,戚然明恍惚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还在秦国吗,二公子呢?母亲戚然明低而含糊地念了一句。嗯?你说什么?有人低声问。戚然明紧拧着眉:苦太苦了。旋即有什么甜甜的东西塞进了他的嘴里,是很熟悉的味道,松子糖。母亲每次出宫回来,都会给自己买的。母亲在吗?戚然明含混地想,忍不住小小地撒了个娇:冷,好冷姜羽无奈了。火烧得那么旺,他都快热死了,但怀里的人还是冰冰凉。怎么办呢?姜羽只好把人搂进怀里抱紧了。我可不是在占人便宜,姜羽心想。母亲怀里的人又念了一句,这回姜羽听清了。好家伙,把他当妈了,这还了得。姜羽现在是骑虎难下,讲道理,他没打算跟戚然明发展得这么快的,他还什么都没确定,不想没头没脑一股子扎进来。但眼前的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让他当甩手掌柜,把人丢一边,也做不到啊。姜羽还不敢把人抱得太紧,毕竟刚才大致看了一下,这人身上好几道刀伤,力道大了怕碰到伤口。不过,姜羽盯着戚然明近在咫尺的脸,心想,戚然明现在这个样子还挺好看的。蹙起的眉尖,额角的冷汗,苍白的脸颊,干裂的嘴唇,有种脆弱的美,与平时那个强硬、冷傲的戚然明一点都不一样。而这只有他能看见。某种异样的感觉爬上姜羽的心头以及神经,他蠢蠢欲动,指腹在戚然明的侧脸上划了一下,最后落到戚然明的唇角处,轻点了一下。姜羽三角猫的医术并不能看出戚然明体内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他猜想,戚然明平时看起来除了脸色差一点,与常人无异。戚然明内功深厚,或许就是用内功压制着,这次受了伤,旧病新伤一齐发作,才压不住了。这么想着,姜羽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左手把人揽着,让人靠在自己怀里,右手握住戚然明的右手,将内力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传到戚然明的体内。见戚然明难受得蹙起眉,姜羽只好费神把内力控制得更柔和一些,如涓涓细流,从戚然明的掌心穿过手臂上的筋络,到达他的四肢百骸,温养着伤口以及内腑。戚然明此刻神思混沌,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伤口却灼痛非常,然而突然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慢慢地流尽他的身体里,顿时好过很多,蹙起的眉尖也渐渐抚平了。第59章像这样给人输内力, 极耗精神,不过半个时辰, 姜羽就开始感觉到吃力了。但戚然明渐渐暖起来的身子, 让姜羽心中略感安慰, 起码他没有白费功夫,因此即使额头上都冒汗了, 还咬牙支撑着。戚然明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天色已黑, 洞穴外星光阑珊, 伴着月色照进来,他也没醒。姜羽有些力竭了,两手都占着, 只好低下头去, 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戚然明的额头试温度。暖了很多,心满意足。姜羽停了内力。恰在这时,洞穴外传来沙沙的草木声,旋即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郎君。何事, 老先生?姜羽轻声问。老头佝偻着身子一步步挪进来,手里头端个瓦罐。他混浊的眸子扫了姜羽和他怀里的戚然明一眼,刚才两人的姿势,从他那个角度看老头在心里把这话过了一遍,什么也没说,轻轻把瓦罐放到地面上,又从怀里取出几个布包, 放在篝火边的石块上。下午老头子运气好,抓到一只野兔子,让老婆子炖了,给明然补补身子。这几张豆饼,你们凑合着吃吧。老头子把瓦罐的盖子打开,一股浓郁的香气立刻飘出来,钻进姜羽的鼻子里。闻到这香味,姜羽才发觉自己饿了。在这个年代,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吃饱穿暖已经是非常奢侈的愿望了。老头和老太太年纪都不轻了,恐怕很少能抓到这些野物。可戚然明现在身体虚弱,确实需要补补气血。姜羽便没有拒绝,颔首道:多谢老先生,明日,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吧。老头呵呵地笑了声:那可好,还是你们年轻人身强力壮,干这些更应付得来,像老头子我哦,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说着摇头叹口气,要是我家那小子在,就能让他去打猎了。姜羽一顿:令郎他他啊老头捡了几根干柴,折断后加在篝火里,火光映着他满是褶皱的脸,干枯的皮毫无光泽,战死了。姜羽:抱歉,是我唐突了。这干你什么事,老头摇摇头,又不是你杀的他,他前几年就没了。我们老两口老来得子,得这么一个宝贝,国君要征兵,给征去了,没想到,一征去就回不来了咳咳老头话说到这里,戚然明突然低声咳起来,他咳得隐忍压抑,像忍着极大的痛楚。然明然?姜羽连忙唤他。戚然明紧蹙着眉头,眉间皱出一道深深的纹路,额头上都是冷汗,低咳了几声之后,他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眸子,只是眼神还是涣散的,有些茫然。明然?姜羽抬袖给戚然明擦了擦额头的汗。戚然明本能地捉住了姜羽的手腕,可他现在没什么力道,根本拗不过姜羽,只好抿着唇收回手,随姜羽去了。而后,戚然明才注意到两人离得有些过于近了。你戚然明启唇,挣扎着想要起身,姜你饿了吧?姜羽打断戚然明的话,按着戚然明的肩,轻声笑道,老先生带了炖的兔子汤来,尝尝?戚然明抬起眸,方才注意到面前还有一个人。老伯。戚然明说。老头倾身仔细打量了戚然明几眼,突然笑道:明然,这一天不见,你脸色好多了啊,不像之前那么惨白惨白的,稍微有点血色了。手拿出来。戚然明依言伸出左手。戚然明很瘦,这一点从他衣袖下露出的一小节手腕就能看出来了,薄薄的皮肉包着腕骨,既强硬又脆弱。老头摸着戚然明的脉,沉吟了一会儿,松开手。戚然明抽回手。老头摸了摸胡子:嗯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得多了,你身上也有温度了,继续保持!来,先把汤喝了,把饼吃了,补充体力。姜羽来到这个时空时,虽然无父无母,但他好歹身份尊贵,没人敢克扣他的吃食,所以吃的都是山珍海味。也就只有在外出征战时,才会和士卒吃同样的食物。眼前的汤和饼,对于姜羽而言,都非常简陋,却散发着原始的香气,让人很有食欲。老头看着两人吃饱喝足,乐呵呵地收起碗筷和瓦罐回家,临走前嘱咐姜羽:别忘了明天出来打猎。姜羽:我记得的。等老头走了,戚然明诧异地看向姜羽:打猎?姜羽正在给戚然明倒药,闻言头也不抬地答:对啊,不打猎咱们吃什么?总不能让两个老人养咱们两个年轻人。这番发言看似没问题,但从身为贵族的姜羽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有些奇怪了。而姜羽似乎心情不错,还在兴致勃勃地说:我跟你说,明儿个我给你做个好吃的,保管你吃了还想吃,而且大周只我一家,别无分号。戚然明奇道:你还会做饭?姜羽一顿,满不在意地解释:从前跟部下在外作战时,有时没有什么吃的,只能自己动手了,算不得会做饭。姜羽前世是会做饭的,这一世他就算想做也无门,堂堂一个上大夫,成天在家里自己给自己做饭吃,传出去不是美名,而是怪谈。戚然明接受了这个说法,他刚才吃了饭,现在烤着火,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感受了一下自己体内的状况,心下了然,便低声道:姜羽。嗯?姜羽把药罐重新放好,免得药洒了,端着药碗坐回到戚然明身边,喝药。戚然明看着药汤里倒映着的姜羽晃动的脸,沉默地接过来,补上刚才那句话:谢谢。谢什么?你消耗了不少内力吧?姜羽捡了根树枝,拨了拨篝火里的干柴,笑道:谢什么,你好好养伤,尽快恢复行动能力,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戚然明嗯了一声:我会的。仰头一口把药喝了下去。有的中药的味道其实很难用苦来形容,而更像是各种诡异味道的混合体,又苦,又酸,又涩。喝一口绝对不想再喝第二口。来一块?看见戚然明紧蹙的眉头,姜羽适时从怀里拿出那包松子糖。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闲心,出城前还特意去买了包松子糖。戚然明看着那块松子糖陷入了沉默,想问一句你怎么会有这个,又觉得问出来很蠢。关键是姜羽这个时候拿出松子糖,让戚然明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