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率领燕军回城时,整个队伍一扫早上出城时视死如归的壮烈沉重,欢声笑语的,同没能出城那些人,说起今天这大快人心的一仗。今日他们把齐军骗去沼泽去,南宫绰一万人至少损失了五六千,而他们三千人,毫无损失。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姜羽命人把卫仲看了起来,并且不着急派使者去和南宫绰换战俘,他要等南宫绰主动说。此外,姜羽还下令全军,从即日起固守城池,不可轻举妄动。像今天这样的打法,来一次就差不多了,若是第二次,齐军必然有防备,未必能像今天这么顺利。在接下来的日子,南宫绰或许会强攻,直接用大量的人力物力攻城,也不整那些幺蛾子了。而这正是燕军最怕的。第三日,南宫绰派使者来到德县,要求换战俘,用韦伯勇换卫仲。于是两军在城门前摆开阵势,双方主帅在前,让两个战俘走回自己的阵营去。交换完战俘之后,南宫绰没有给燕军时间,直接开始攻城。韦伯勇身上有伤,被送进城内和宁坚一起养伤了。城楼上,只有姜羽和刘五两人,却不见公孙克的身影。实际上,真正的姜羽并不在城内。城外,郭公山附近。郭公山是这附近方圆数十里唯一的一座小山坡,高百尺余,山里零散住了几户老人家。青壮年都被征兵,去战场上杀敌了。如今此地打起仗来不太平,按理说都该逃走了,却有一户人家,老夫妻两个没走。因为他们的儿子已经战死了,只得老人两个,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爷赏的。不愿出门,手脚也不灵便,因此没有离开。南宫绰起初派了人找戚然明,找了几日没找着,加上吃了败仗,被姜羽戏耍了一顿,绝大多数兵力都投入攻城战之中,搜捕就缓了下来。姜羽身上穿着寻常百姓的布衣,布衣下藏着软甲,手里拿了柄普通的青铜剑,猫着腰避开齐军搜捕的士兵,打窗户钻进了老夫妻家里。山里地不好,幸好他们夫妻俩吃不了多少,粮食不够,就吃点野味野菜,倒也凑合过日子。山里原本清静,只是近日听说有燕军潜到山里,使得jūn_duì 前来搜捕,搅得不得安宁。再怎么搜,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老人家。老太太眯着眼睛坐在榻上,给老伴儿补被齐军扯坏的衣裳,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她一转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窗户下。第57章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岁, 虽然衣着简陋,但一表人才, 看得出周身的贵气, 不是普通百姓能拥有的。老太太活了这么大把岁数, 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此人多半是燕人。老太太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一下姜羽, 慢吞吞道:后生,你闯进我家里, 是为了什么?姜羽微微笑了笑, 走近几步,向老人家弯腰行了个晚辈礼,道:老人家, 我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姜羽是在前两日夜里, 燕军把卫仲抓回去时,偷偷离开jūn_duì 溜出来的。不然等他进了城,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就难了。他从前天夜里转到今天, 才找着这户还有人的人家。打听人?老婆子在这山里住了几十年,没出去过,你能向我打听什么人?姜羽也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晚生想问,老人家最近几日,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这附近出没,他长得很俊俏, 身上受了重伤,脸色发白,大概二十出头,比我小几岁。姜羽又比划了一下:比我稍矮一点,很瘦。姜羽其实也不知道,戚然明会躲到哪里去。根据他的消息,戚然明应该是没死的,因为齐军也在找他。这一片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藏个人,还是很容易的。老人家,你见过吗?姜羽略带催促地问,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是微抿的唇角,以及蜷起的手指,都透露出姜羽此刻竟有些许忐忑。据宁坚等人的说法,戚然明受的伤可不轻,这么多天没有医治,一个人在外面,会出什么问题也不一定。此行冒险出来,让公孙克假扮他在城中稳定军心,实际是很不理智的。可于理,戚然明是因为他才身陷险境,他不能不救。于情见过。这老太太也爽快。那他现在姜羽眉宇间显出几分喜色。现在,我不知道。老太太说。喜色瞬间淡了几分。老太太瞥他一眼,慢悠悠道:但是,左不过在这山里。毕竟旷野里,藏人还真不好藏,晚上也就罢了,白天一马平川地望过去,还藏什么?姜羽心里又升起几分希望,恭恭敬敬地问:老人家若是知道,还请您告知,晚生感激不尽。老太太道:我家老头子懂点医术,你那位朋友前些日子到山里来时,身上有多处刀伤,人都快不行了。要不是老头子恰巧遇见,把他捡回来,现在怕是命都没了。得了准话,姜羽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也就是说,戚然明还活着。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老头子猜到,那后生应该是燕人,否则不会往山里跑,而应该往齐军驻地跑。我是不愿意管的,但是老头子觉得,这年轻人出入战场,才二十来岁,也不容易,就把他救下来。后来我察觉齐军在找他,猜测他应该是你们燕国什么大将军。老头子怕被齐军发现,抓了去杀头,就把他藏起来了。这山里我们老两口最熟,想藏个人还不简单,任他们齐军找破头也找不到。老太太说到这里,竟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姜羽汗颜,轻声问:老人家,那您和老先生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你们燕国的将军?老太太抬起眼皮扫了姜羽一眼,又眯着眼落回自己手里的衣裳上,很简单。我们这些老东西年纪大了,不爱看那些打打杀杀。老太太说话慢,说一句,还要停半句,间或叹口气。国君跟谁打,同我们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原也没什么干系,只是这孩子都是人生爹娘养的,他还那么年轻,就是个将军,年轻有为啊这要是夭折了,他爹娘该有多伤心?姜羽听了这话,一时哑然。老太太对姜羽是谁,似乎没什么兴趣,姜羽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样子,倒是挺讨她喜欢。像那些个齐军,虽然是自己国家的jūn_duì ,却半点也不知道尊敬老人,只会骂骂咧咧的。老太太看着姜羽,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若是还活着,跟姜羽也差不多大了老太太给姜羽指了方位之后,就挥挥手赶姜羽出去,免得齐军来了,连累她。老先生把戚然明藏在一个颇为隐蔽的山洞里,洞口很小,仅容一人进入,进去后却极宽敞。更关键的是,洞口天然生了许多草木,把洞口遮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老头子年轻时打猎,无意中跌进去过,怎么都发现不了这儿还有个洞。姜羽按着老太太指示的方位,在山里转了两圈,结果那山洞太隐蔽,他竟然没找着。不过幸运的是,齐军没找到戚然明,似乎已经放弃了,姜羽转了半天,也没见着齐军的人,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也不太着急找人,起码他现在知道戚然明安然无恙。姜羽是被一阵不成调子的笛声,吸引到老太太所说的山洞的。起初他只是听到鸟叫声里混入了一声短促的笛声,似乎吹笛的人气息不足。由于那一声太短,简直像是姜羽的幻听,姜羽并没有在意,随后,笛声又幽幽地响起来。不太好听,有点刺耳,还跑调。但是,大约是《燕歌行》的谱子。姜羽垂眸,看向自己腰上悬着的那支白色的骨笛,心说这是带对了。寻着笛声,姜羽终于找到了洞口,但等他到入口时,笛声又消失了。似乎里面的人发现有人过来了。窸窸窣窣的草木声取代了笛声。姜羽看到一个隐约的身形出现在草木后,那不是戚然明的,而是老头子的。老先生。姜羽轻声道,我是从老太太那儿找到这里的,里头的是我的朋友,我是来接他回去的。姜羽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来意。老头子哗啦一声扒开灌木丛,上下打量了姜羽一下,背着手往山洞里走:那就进来吧。姜羽一进去,就有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鼻而来,浓重得他不由自主得皱起了眉头,再往里看时,只见山洞里头燃着篝火,篝火噼里啪啦作响,爆出火星。篝火上用石头搭了一个简易的灶,灶上有个罐子,里头熬着药,咕噜噜地响。药香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而戚然明背靠在一堆干稻草上,身上盖了条老旧的被褥。被褥是那种大红大绿的花色,缝缝补补,打了好几个补丁,洗得发白,盖在戚然明身上,有种莫名的违和感。要是平时,姜羽看到戚然明盖这么一条大花被,保准要笑,但此刻他没什么心思笑。因为药香里还混着隐约的血腥气。而戚然明的脸色,是温暖橘红的火光都掩不住的苍白。如果说他以前只是苍白得像生了重病,那现在就是病入膏肓了。他手上拿了一支简陋的竹笛,应该是他自己削的,刚才的笛声大概便是用这竹笛吹出来的,所以才刺耳又跑调。在姜羽看着戚然明的时候,戚然明也在看着他。姜羽的目力,不足以支撑他看清戚然明眼里的情绪,因此他轻手轻脚得走近了些许,直到近得他能把戚然明看得清清楚楚时。而后姜羽感觉到心底某个位置,有种细细的抽痛。戚然明的嘴唇干燥得裂开了,没有一点血色,衣领上露出的一点皮肤,竟有些发青。这是因为他。戚然明原本完全不必卷入这场战争里来,他原本就是个不相干的人。而若非他的失误,考虑不周,戚然明也不至于此。姜羽不自觉地抬起手,手还没落到戚然明的头发上,戚然明就蹙起眉别开了脸,躲开了姜羽的手,问:你怎么来了?好似不欢迎他来似的。嗓音沙哑,低而轻,没什么中气,也难为他能吹那么久的笛子了。这个问题问得姜羽几乎不知道如何作答,无语了半晌,匪夷所思地说:我不该来吗?戚然明道:此刻你不应该坐镇城中,跟南宫绰周旋吗?怎么还有空以身犯险,跑到这里来?你就不怕南宫绰攻进了德县?他攻不进去。姜羽说,我的人我知道。戚然明:那你不怕南宫绰找我的时候,顺道找到了你?姜羽:他找不到。戚然明不说话了,姜羽在他身旁坐下来,顺手把戚然明的手拉起来,指腹搭上戚然明的腕脉。你干什么?戚然明猛地抽回手,受惊似地盯着姜羽。腕脉是一个人的命门,对于习武之人,尤其如此。因此大多数武者都不会随意把自己的脉门交给别人。姜羽愣了一下,以为戚然明误会了,忙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伤得怎么样,没别的意思。刚才动作太猛,牵扯到身上的伤口,戚然明疼得蹙起眉,好半晌没回答姜羽。等这阵痛过去,他才轻轻喘了口气,垂眸低声道:不必,老先生懂医术,有他看就行了。怎么,你竟还懂得医术?略知一二。姜羽说,不精,能看个大概吧。戚然明把自己的手收回去,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手腕:谢谢,但不必了。姜羽看了戚然明半晌,揣测是不是对于戚然明而言,他还不值得信任,所以才这样。可想想又觉得不对,戚然明在战场上,不止一次把后背交给他,怎么看都不是不信任的样子。你如果是因为,觉得我是为了你,才受的伤,才来找我,大可不必。戚然明语速很慢,我不是为了你。第58章戚然明的声音混在篝火噼啪的响声之中, 听着不真切。姜羽想说话,但有外人在, 又不大好说, 犹豫地看了那老头一眼。老头自个儿倒是颇为自觉, 一见姜羽看他,就背着手站起身, 说:罐子里的药再熬一刻钟,就可以拿下来了, 明然趁热喝。老头子我还有事, 既然你朋友来了,就让他看着你吧,我走了。戚然明微微颔首, 低声道:前辈慢走。草药在罐子里沸腾, 药香氤氲在山洞中幽暗逼仄的空间里,火光在戚然明瘦削的侧脸上跳动,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姜羽品着自己胸腔之内盘桓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既不是为了我,又是为了什么?姜羽问他。戚然明有些疲倦地合上眼,抬手把那粗制滥造的竹笛扔到火里,还没掉下去,被姜羽半空中给截住了。吹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烧掉?戚然明对姜羽伸出手来:我的笛子呢?姜羽从腰上把那支骨笛解下来,轻轻放到戚然明的手里。戚然明睁开眸子, 手指慢慢蜷缩起来,将骨笛握在掌心里,指腹像往常一样,摩挲着细腻的笛身。他的视线落在骨笛上,好像在看笛子,又好像在透过笛子看什么人。既然你不要了,送给我怎么样?姜羽扬了扬他捡回来的竹笛。随你。戚然明动了动唇。虽然戚然明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可姜羽莫名地觉得,戚然明比平时要消沉一些,并且似乎有点抗拒他。你还没有回答我,姜羽试着倾身,靠近戚然明,轻声问,如果不是为了我,又是为了什么?戚然明的眼神陡然冷冽地射过来:睢阳君非得把身边每一个人的心思,都摸得清清楚楚,悉数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肯安心么?是真的在排斥他,但是原因呢?噼啪!篝火爆出一个火星。姜羽静静看着戚然明俊美的眉眼,轻轻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戚然明抿起唇:睢阳君在想什么,我又怎么会然明。两个字,打断了戚然明未完的话。过于亲昵的称呼,让戚然明有些微不适,却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