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想象了一下男人身着军装脚踩军靴,背脊笔直眉眼严厉的教官模样……然后默默夹住了腿,将水龙头的开关拨向了另一个方向。
冷水淋下,很快就将浴室里的水雾冲刷了干净,秦天拨回热度,懊恼地埋头冲洗头上的泡沫。
自从前几天那次梦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对龙哥的感觉慢慢变味儿了。
秦天没喜欢过人。
女人,男人,都没有过。
别人青春年少情感萌芽的时候,他家中生变,一腔孤勇离开家门;别人无忧无虑享受大学校园的时候,他一无所有,怀揣仅有的几百块钱,来到蓉城谋求生活。
他没什么时间去考虑情爱,也没有人,让他觉得动心。
秦天习惯了一个人吃苦,一个人打拼,一个人扛着日子向前走,强颜欢笑。
然而当他这会儿停下来回头看,才蓦然发现,原来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他的生活中多了一个男人的形迹。
这个男人独眼,高大,沉默。
并且还带着旁人未曾窥视,他却有幸体会到的温柔。
“哗——”
秦天捧起一捧热水浇在脸上,睫毛上水珠一滴滴往下淌,像这几个月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秦天的眼前划过。
赤裸的青年撑在瓷砖上,他的肩背隆起,薄薄的一层肌肉掩藏在皮肤下,背脊曲线笔直而漂亮。他垂着眼,盯着地面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忽地就笑了。
上扬的嘴角带起软厚的唇珠,一口白牙咧开了一大半。这个笑容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阳光,像是雨过天晴的初霁,抹开了掩在眼前心上的云雾,露出心底最真实的欢喜和渴望。
秦天抬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一双荔枝眼清清亮亮。
*
“龙哥,我洗好了,你去不?”
秦天汲着拖鞋,擦着头发路过龙毅的卧室,敲了敲门。
他没立刻走,眼神顺着未关的门板往里瞅了眼。男人没回话,秦天见他仰躺在床上,衣服裤子什么都没换,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样。
“龙哥?”
秦天试探着又唤了一声,见还是没人应,踩着拖鞋在瓷砖地板上踌躇地来回磨了两下,还是往里动了。
龙毅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皮夹克,比平日里臃肿的军大衣精神了许多。只不过这会儿男人大喇喇躺在床上,皮夹克敞开,闭着双眼,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微微皱起,还泛着些红,倒显得往常的严肃尽数褪去,变得太过随性了些。
秦天动了动喉头。房间太小,他两步就走到了床边。
“怎么就这么睡了啊,”秦天轻轻嘟囔了句,“也不怕着凉。”
他倾身上前,一手撑着床板边缘,一手去够被男人拨到一旁散开的豆腐块,想给龙毅盖上被子。
只不过秦天忘了自己头发还没擦干,虽然寸头,但还是往下淌着水,滴在瓷砖上。这会儿他重心往前一挪,穿着的廉价塑胶拖鞋就跟失去摩擦力似的,往后滋溜一声。
“嘶——”秦天直直的扑在了床上的身体之上,倒吸一口冷气。
陷入浅眠的龙毅一下就被身上不轻的重量给砸醒了。
他睁开眼,嗓子因缺水有点哑,“怎么了?”
“没、没事!”秦天手忙脚乱想撑起来,结果腰间忽然覆上一只手,一个用力就将他捞转了身体,让秦天翻坐在了床头。
“困吗?”龙毅跟着也起来了,跨过青年伸长手抓住桌上的水杯,拧开喝了一口。
他很久没喝那么多酒了,没想到后劲还有点大。
“不困。”秦天老实地坐在那,摇了摇头。
“嗯,那问吧。”
龙毅拧好杯子,重新躺坐在秦天身边。
“啊?问、问啥?”带着酒气的身躯贴得极近,秦天觉得有些不自在,都没听清男人的问题。
龙毅轻笑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有些醉了,平日里收敛的性子都外放了不少。
他捏了捏秦天的后脖,“你下午那眼神……不是想问我之前的事儿?”
“也、也没有……”秦天被他粗粝的指腹捏的有些痒,缩了缩脖子。
“如果龙哥不想说就算了,”他抓着澡巾盖在头上胡乱揉着,“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可以缅怀,可以纪念,但却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毕竟人总是往前看的。
秦天花了很久才悟出这么个说不上深刻的道理,但现在,他却很想知道属于龙哥的过去。
“都说了是过去的事,有什么说不得的。”
白酒顺着胃往上烧,龙毅觉得有些热,将夹克脱了放在一旁。秦天穿着单衫,正好觉得有些冷,伸手就拽过来套在了身上。
烟草混杂着酒味包裹住他的身体,秦天脸红了红。
“那你说说,唔,就说说你怎么当上班长的?”
第23章 讲过去
23
龙毅出生在西南边陲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农村里。
他出生的那年,国家刚好恢复高考。他爸据说是当年下乡的知青,和他不守妇道的妈春风一度,一纸通知书后,就再也没了踪迹。他妈未婚先孕,没脸见人,生了孩子没几年就投河自杀了。
这些都是龙毅自有记忆以来,就听村里的嘴碎女人们东拼西凑出来的信息。
他本人从小跟着外公长大,外公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把他养大了。
然而村子小,风言风语从陌生的大人嘴里传出,也从不会在意小孩子听了会如何,兜兜转转总会传到龙毅的耳朵里。久而久之,龙毅就变得沉默而早熟起来。
到了九五年,偶然一次去镇里赶集卖山货,龙毅看到了灰墙上刷着的征兵标语,头一次,生出了想做点什么的想法。
他外公几年前已因病去世,家里的茅草房里就住着他一个人。龙毅收拾好家当,连一个布包都没装满,就登上了轰隆隆的绿皮火车,驶向对于那时的自己,什么都未知的远方。
“那些女人真是长舌妇!”
还没听到龙毅说起当兵的事,秦天就忍不住握住拳头猛锤了一下床,“你那时候还那么小!”
龙毅早就不在意了。小时候他曾有过彷徨有过无助,被同龄人排挤的时候,被大人嫌弃躲远的时候,他也曾反驳过,说自己不是没爹妈的孩子,说自己的妈妈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然而这些话外公用来偏偏年幼的他可以,随着年岁渐长,谎言如同肥皂泡,被旁的东西一戳,就破了。
龙毅很快便意识到,乡里乡亲的那些话,摒去了那些难堪的修饰词,大多数其实都是真的。
世间最残忍的,有时候莫过于真相。
“你父亲……有回去看过你吗?”
秦天小心翼翼地问道,一边问,一边抬眼看向男人的脸。
那张脸平静地摇了摇头,“没有。”
秦天咬了咬唇,倒是龙毅低头瞥见青年有些难过的模样,拍了拍他握紧拳的手,让他松开。
“不是每个人生来都家庭幸福,阖家美满的。”
秦天听见男人缓慢而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很幸运,至少我妈妈没有在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选择放弃,而是把我生了下来。有手有脚,全须全尾。”
“我很幸运,我外公没有选择扔了我卖了我,而是一个人把我拉扯长大,有饭吃有衣服穿。”
“再之后的路,我一个人就能走下来。”
“没有亲人或许会有遗憾,但是却不影响我现在的生活。”
男人的话直白,朴素,简单。
没有什么煽情,也没有什么诉苦,平平淡淡的,仿若这真的就是他生命中的小事,不值一提。
秦天张了张嘴。
安静的夜里,男人的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是啊,其实这一路他也是自己走过来的,可是为什么以前,他一直会对妈妈那么怨恨呢?
秦天头一回觉得,他和龙哥之间,的确有十几岁的差距。自己比之龙哥,多了许多无知和幼稚。
“其实……”
小小的空间里,秦天一手捏住自己另一手的手指,不知怎么就开了口。
“我也没有爸爸。”
藏在心底从没跟别人说过的事,就这么在这样一个平凡寒冷的冬夜,对着身旁这个平凡却让他觉得踏实的男人,简简单单的说了出来。
龙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倒没想到牵扯出小青年自己的旧事来。
身旁的男人没有说话,倒让秦天觉得松了口气。
他扯了扯嘴角:“我妈是……干那一行的。”
龙毅愣了一下。
“所以我和我哥,都不知道自己爹是谁。”
原来……是那一行。
“你还有个哥哥?”
龙毅不欲让青年觉得难堪,接着他的话转了个方向。却没想到,这更牵扯到秦天一段不愿去想的旧事。
秦天被男人问到这才发觉,自己心里的另一个秘密竟然也就这么不知不觉说出来了。
“唔……”他含混到,“比我……大三岁。”
“龙、龙哥,继续吧,”秦天扯了扯男人的袖子,“你入伍了,然后呢?”
龙毅装作没发现青年的转移话题,轻声嗯了一声,张口继续。
九几年的jūn_duì ,虽然不如现在电视上展现的那么高科技高精端,但对于入伍jūn_rén 的要求,却是从未变过严格的标准。
龙毅那时候虽然已满十八岁,但因着家境贫寒,身材其实很瘦小,在整个新兵连里每次都排到第一排,也总是被教官拎出来训。
“不是吧!那时候你才不到一米八?”秦天不信,蹬开半截被子,将脚和男人搭在床上的长腿并排比了比,嘟囔,“我绷直了都才到你脚踝呢。”
还没算上半身自己也矮了半截。
“都说了是那时候。”
龙毅好笑地曲起腿,又将被子给青年拉上,免得他只穿睡衣着凉。
“那后来你吃什么了?长这么高!”
“就军营里的食堂。”龙毅解释,“之前吃肉什么都要粮票,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家里产粮也不多,营养可能没跟上。”
“营里虽然也不是大鱼大肉,”龙毅似乎回忆起那段训练得筋疲力尽后众人抢食的日子,眼中泛了些笑,“但好歹管饱。”
秦天点点头,有些心疼。
他出生在九十年代,虽然从小因为妈妈的职业,也人厌狗嫌的,但好歹女人没短过他吃穿,偶尔还能有零花钱和哥哥去买玩具零食。所以他还真没体验过挨饿的滋味。
虽然男人说得云淡风轻的,但秦天还是觉得‘营养跟不上’这几个字落到现实生活中,一定不止一日两日的饿。
新兵营的三个月过得很快。
龙毅没什么文化,那时又长得矮小,表现平平,下连时被分配到了最苦的边防连。
西南最远的高原上,风雪、酷晒、缺氧,恶劣的自然环境,艰苦的防卫条件,此后十余年的岁月,龙毅都待在了那里。
其实待久了,就会发现。那里其实也很美。
群山绵延,天高地阔。
他的职位慢慢往上升,从最开始的工兵,到带领新兵的班长,再到管理几十个兵的排长,陈明强也是那时候认识的。
“后来呢?”
秦天已经对陈明强不感兴趣了,他听男人用悠悠的语调讲起那段岁月,那些风霜和训练,忍不住沉迷了进去,他多想自己能早出生十几年,和龙哥一起在部队里当兵!
如果真有那样的日子,就算每天光让他站岗,他都能有无数的干劲儿!
“后来啊……”
龙毅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他本以为自己还会在那里和宛若家人的战友们一起呆很久很久,却没想到,一次突如其来的值守任务,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
第24章 不省心
24
二零零九年,夏。
西南边陲,樟隆山。
“呼……呼……班长,咱们还有多久才到啊?”
崎岖的山路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寸头气喘吁吁,一边踩着石块往上攀登,一边抬手抹额头上不断淌下的汗。
他前面的男人扭过头,露出一张黝黑的脸,“嚷嚷啥!这才哪儿到哪儿!翻过达坂就快了!”
万里无云的天空强烈的日光照射,衬得他露出的一口大白牙格外耀眼。
“你们这些小伙子!年纪轻轻,怎么这么不耐操?啊!”那班长回头瞅了眼身后五六个青涩的面庞,抬手去指山坡上已经甩下他们几十米的前方领路人,“瞧瞧咱们排长!?比你们大了十岁多,爬起山都脸不红气不喘!呼……”
寸头不服:“排长他人高马大的,肺活量都要比我们大不少哩!”
班长气笑了:“那你咋不说排长比你高俩脑袋,海拔也高了,更难吸氧了呢!?”
这里是海拔4500以上的高原,每往上多走一米,呼吸就要多难一分。寸头长得瘦瘦矮矮的一米六几,跟排长站在一块儿的时候,可不是呼吸的空气都要低水平面一点么。
这一番对话引得几个新兵蛋子哈哈大笑,空旷的山路上这笑声传了很远很远。
走在最领头的高大男人听见了,回头看了眼,又低头看了看表,冲身旁一直紧跟着他的小年轻道。
“告诉他们,再这么有力气笑,没力气走,一会儿到地儿了做十组俯卧撑。”
“诶!”
小年轻听得眼神一亮,笑嘻嘻的将手拢在嘴边,冲后面的人吼:“排——长——说——了——谁笑得——最大声——就做——最多的俯卧撑——”
男人听见小年轻曲解他的话,也没解释,微勾着嘴角继续往前走。
这里贫瘠又荒凉,虽然他不觉得如何,但这些兵蛋子如果没点自娱自乐的精神,总有一小部分会被孤独和寂寞压垮。
“啊——李铁柱!你个为虎作伥的——臭柱子!”
刚才笑得最厉害的小兵哀嚎,还没嚎完,又被自家班长薅了一拳,“哎哟!”
“会不会说话!排长那是虎吗!还为虎作伥,老子看你是皮痒痒!”
“哎哟,咱们排长英勇帅气的,咋就不是特别威武的老虎哩!?”小兵委屈。
另一个读过高中的小兵捂住他的嘴,“你可别丢人了二蛋,不会说成语就甭说!”
“唔唔唔!”二蛋扒拉下战友的手,“说了别叫老子二蛋!”
后面依旧吵吵闹闹一片,眼见着已经过了山坳,小年轻李铁柱追上自家排长,好奇地问道,“排长,这次咱们怎么拉练这么远呀?”
平日里他们都在镇子边上的营里做训练,今儿凌晨忽然紧急吹哨,整个排的兵都集合了,天蒙蒙亮就开始徒步行军。
“有任务。”男人没有多说,只拍了拍小年轻的肩,“一会儿多学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