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阿玉杀了的铜铃眼嘲风说的话里,有一个迦叶,这么一个我无暇顾及的姓名。阿玉也总抚摸着我的眉眼,唤叶子,小叶子,我起初以为是我,现下却明白那不是。
草灵有慧,阿玉的话里有话,文劫的支支吾吾,舞难以为我好吃无脑,我知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的眼里,是那间落了尘灰的屋子里,画像上的人,他似乎很重要,否则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何必待我一株名不经传的小草这般好,殷勤得譬如真正亲人。
一切殊异之处串联起来,是追缅还是怀念,更何况,我对一个整日妖娆如蝴蝶翩跹,艳若祸水的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我该笑一声,我夜兮白何其有幸,还是探寻,迦叶究竟是何方神圣。
身旁的冬寒瞧着镜子里的我脸色变幻,便抱起了我,如今他已经能轻易抱起我的身子,他问,“小白,你怎么了?”
我不假思索的看着那张来日必定同阿玉不相上下的俊脸,“我想出八极宫瞧瞧。”
他便轻易带我离开了八极宫,游上了海面。
我从未见过除了地府与西海里,还有其他的地方。文劫教过的学识里,在此处酸得恰到好处,长天一线,落日余晖,波光粼粼耀眼无穷,静寂且广袤的美好,并让我心生敬畏。腥咸的风吹过来,冬寒顷刻带我上了一块礁石。
我问他,“冬寒也会仙术么?”他在水中也有仙障,也会施法定住殿前兵将。
他露齿一笑,“最浅显的,皮毛而已。”
我登时欢呼雀跃,心中自豪不已,六百来岁的小兰草虽则一丁点法力也无,起码还有个会仙术的好友。如同乡下娃娃进京,虽则海面空无一物,我却时常为了一条蹦出水的鱼,一只掠过头顶的鸟而拍手欢欣,我着实稚拙。
转过头,看见冬寒凝指聚力在礁石上刻着什么,我走到他身后,“哇”地一声想唬他,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清瘦身板将他身前挡得严严实实,待好一会儿,才笑着侧身,容我上前探看。
黑硬粗砺的礁石面上,是两个名字,歌舒让,夜兮白。
歌舒让,是冬寒在鲛人一族里的本名,谦让循礼,虚怀若谷。
他搂过我的身子,我咧着嘴傻笑,坐在他怀中,听他慢慢唱起一只悠长如风的小调,“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冬寒喉咙柔软,吐出语调自然好听,他说,那叫越人歌,是凡人的曲子。
最后他同我轻轻笑了一声,少年漂亮的唇纹里,他说,“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
海风咸腥湿热,混着冬寒身上温软的清晰香味,很是宁静。
当时我们并不知,或许只有我不知,八极宫里文劫舞难为了寻我,已然翻了天,有个人优雅得体的坐在夜央殿里,脸上阴云密布,怒气沉沉,所有宫婢皆被遣散出殿。
所以,待我同冬寒尽兴瞧完落日才回西海里时,便遇上了文劫难得变了的脸。
冬寒拉着我,他一脸事前已经料定的淡然神色,而我站在他身后一头雾水。文劫侧身走到我面前,依旧白面一张,却隐隐有些担心,隔着冬寒朝我道,“兮白,君上在夜央殿里等着你。”
顿了顿,又说,“今日你出门,未曾通报便定了殿前将士便私自出了宫,陛下起初以为是隐在南海的饕餮着人私自绑了你去,你该知道,现下西海南海,势同水火。你今日着实鲁莽了,待会好好认个错罢。”
我从未听过文白脸说过今日这么多的话,凭此所见,约莫是出了一大档子事儿,又想起饕餮便是当时嘲风所说的阿玉敌对的另一方,便讷讷应了,“先生,我知错了,下次一定不会了。”
文劫抽了手出来,拍了拍我的头,难得温声说,“好生劝劝陛下,今日他闹小孩儿脾气呢。”他拍着我头谆谆教诲的斯文模样,一瞬间便推翻了我心中一百来年的冷脸白面还朝我拍口水的江湖郎中,转而成了真正的好西席。
然而虽然文劫已经尽力安慰了我,可我心里还是禁不住慢慢紧张了起来。
想当年文劫还是我西席那时,小白大人我整日胡闹,嫌弃文劫长着一张清秀白脸,却总穿着同舞难毫无二致的娘腔紫衣,怪瘆得人身上起褶子,便偷偷拿匕首割了文劫衣裳下摆,他虽然当时冷着一张脸出了夜央殿,眉眼里却温和的没有拿戒尺摔我,而是轻易放过了我。
今日他难得闻言软语,千儿八百年头次变脸,可见这是提前给我喂颗定心丸,夜央殿里阿玉指不定已经摔了满屋子东西,龇牙咧嘴地在磨刀霍霍向小白。
我捉紧了冬寒的衣袖,随他慢慢走着,他一路浅笑,只偶尔回首安慰我道,“无妨,今日是我私自带你出门,出了事,我比你高,也能担着。”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文劫方才的话,冷不防冬寒提了我衣领一下,“有门槛…”他声音低低,少年婉转,低头转首,领着我跨过一道矮矮门槛,似是不经意间一朵粉纸扇绽开的温柔,细碎花瓣碾压出芬芳汁液。
饶是之后此去经年,也再未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少年。
临近夜央殿,我扯住了冬寒缀着几多碎花的衣摆,朝他咧嘴,“我进去见阿玉,你在外头等我,毕竟我顽劣惯了,被拍几次屁股蹲儿也没事,顶多就是打狠了点儿。”
他依旧拉着我另一只手,对我的话恍若未闻,笑着道,“这叫同进退,共患难,顶多也是一起挨板子。”说得如同丑媳妇儿终须见公婆的郑重,我只得回干干一笑。
阿玉妖娆的声音却从里间飘了出来,不大,却清清楚楚,“不慌,两人一同进来罢。”
我一颗心登时飘忽了起来,冬寒却捉着我的手将我一把拉进了夜央殿,进殿那一刻,有个人影端端正正坐在我平时吃点心的凳子上,把玩着我那一套琉璃小著,视线对上的一刻,我忍不住便脚下一滞。
阿玉身上穿得郑重,束发玉冠还未落下,黑面银缎的长袍笼在他清瘦白皙的身子上,一丝不苟,苍龙刺绣收起凶狠利爪,安静游溯在长袍上边,服服帖帖。
他轻轻敲打着琉璃小著,一声一声清脆,脸上优雅从容,瞧不出一星半点愤怒闹气。
却并没有在见到我时嬉笑着朝我张开怀抱,轻佻戏谑,“小白,过来。”
他眼里流转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情绪,不过对视片刻,我便败下阵来,蔫蔫挣了冬寒的手,“腾腾”几步跑到阿玉身边,不顾一身灰尘,蹭上他的膝头,软趴趴道,“阿玉。”
他这才笑了一声,却是对着我身后,显而易见的挑衅。
我心里直道,冬寒你快些走罢。
天不如人意,更不如草意,冬寒温柔的嗓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陛下,如若在您身边,小白也是同冬寒一样的角色,您便仁慈一回,将他赐予冬寒,如何?”
阿玉勾了嘴唇,修长手指曲着,轻轻抹去我脸上不小心沾染的尘埃,随后轻启薄唇,“做梦。”
然后又晃了晃食指,“小白可比在孤家身下婉转承欢的鲛人贱民身份高贵多了去了。或者,你认为,我如此宠他,会轻易地许了你去?”
我转过头,朝冬寒示意,让他不要再说了,他却坚定执拗得如同话本子里王屋山面前的愚公,“螭吻陛下,您并非时常伴在小白身边,也不知他心里究竟要什么…”
阿玉朝他摆了摆手,轻易打断了冬寒接下来的话,然后他看了我一眼,揉了揉我的发心,朝冬寒说,“孤家没心思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现下麻利地滚出去,或者,死。”
冬寒一动不动。
阿玉便弹了弹指,温柔清澈的少年立刻屈了膝,却一声不吭,半跪在离我不远的地面,左边衣摆下流出汩汩血迹。
我握紧小拳头,心中嘶叫一声,却又换上一脸笑容,傻气得紧,眼里包着泪又立马收进去,“冬寒,你出去罢。”
夜央殿迅速出现两个侍官,将冬寒拉了出去。
他在铺满血迹的路上一语不发的望着我,眸光里是深重的温柔。
抱歉,对不起,又是我的错。
阿玉拍了拍我有些木然的脸颊,然后嬉笑,搂着我的手愈发紧了,“小白,你是我的家人,不是么?”
我依旧笑嘻嘻的露着半颗缺牙,对着近在咫尺的祸水美人说,“是。”他也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好乖。”
随即他嗤笑了一声,又自说自话了起来,“既然步步错,便从第一步开始挽救,小白以后也切勿走了歧路。不过,也无妨,便是误入歧途,我也会把你拉回来的。”
阿玉最终没有对我大吼大叫,也没舍得拿戒尺哪怕轻轻摔一下我的屁股蹲儿。
他又开始了与我同食同睡,同榻而眠的日子。我却开始不习惯起来,只因之前他不在时,都是冬寒每日陪着我,甚至端茶沐浴也照看我,省了夜央殿里一众侍官的忙碌,可现下冬寒也不知在何处,夜央殿里的侍官又开始忙里忙外,阿玉虽则每日笑得风生水起,却也未曾与我透露一字关于冬寒行踪。
我着实心忧冬寒景况,而那日阿玉的态度,怒气深沉却隐而不发,依旧让我心有余悸。
这一夜,他靠在床榻边,把玩着我的小手,同我说,“小白可喜欢凡间的故事?”凡间的话本子在地府时白无常说过许多了,耳朵都要起茧。可我还是点点头,只因同他这般温情的日子不知几许,又要变成他不动声色却怒不可遏的模样,便蹭了蹭他的肩膀,朝他嗲声嗲气道,“喜欢。”
于是阿玉同我说了一个故事,他时而上挑却又专门拖沓的语调难得慵懒平静,“从前有一个清心修佛的少年,在修行之时好心救了一条小银鱼,后来小银鱼变成了另一个少年,每日同他一起玩耍,于是两人日久生情。可是少年终归是要修佛的,最后无奈,只得离开了小鱼,小鱼生性寂寞,难得有这么一个心尖尖上的人,便紧追不舍。小白,你猜,这故事最后的结局会怎样?”
这算个甚故事?头无调后没尾,我想也没想,心中只期圆满,便说,“小鱼最后肯定追到了那个人,然后在一起,那样小鱼就不会寂寞了。”
他蹙了蹙眉,怒了努嘴,有些顽劣,“若是那人不见了怎么办呢?若是小鱼又找到了另一个好玩的物事又怎么办呢?若是中间隔了太久,小鱼找到了那人,那人却不再认得小鱼了怎么办呢?”
哪里恁多怎么办嗳!这是说故事么?!
不过我脑中瞬间清醒了过来,结合着这些年来的一切,心中清明,便傻笑了一声,天真稚拙,“小鱼要执着,先抛了手头的物事,然后寻到那人,再快快乐乐的在一起。”
阿玉便看着我笑了起来,笑声惊走了我的瞌睡虫,他说,“是呀,待寻到了那人,便该抛了手中无聊的物事,同他开心的呆在一块。”
我心里陡然沉了那么一沉,直觉我便是他话中要抛却的“物事”,所以又开始了担惊受怕,附带琢磨着如何寻到冬寒,这段日子里,我又瘦了那么一圈。
反观八极宫里一众忙忙碌碌又面带喜色的仙人们,我顿时觉得,老天欲让你灭亡,必定先使你疯狂,当然,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容泽便是在这千呼万唤之中终于摆着盛大仪仗,委身来到西海替天庭刺探军情来了。
距离冬寒不在已有那么几日,西海里的早晨只有夜明珠的辉光熠熠,自然见不到那日同冬寒一起出海所见的天海一线,孤鹜齐飞的壮阔景致。
这日我仍旧睡眼惺忪之时,内衫衣带猛然被阿玉一扯,我打了个呵欠慢腾腾睁开了眼,对这张幺蛾子脸已然习惯,看着他身上早已一丝不苟得索利严整而飘逸,我轻飘飘说了一句,“今日有事?”
我想,我着实是对阿玉越发大胆无礼了起来,他却似乎纵容无度,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嗯,容泽来了,今日我替你梳头罢。”
我点了点头,脑子里满满的冬寒瞬间被容泽取代,阿玉的正宫娘娘来了。这么思索着,被阿玉抱上了膝头,头皮又是一扯一扯的麻痛,已然比第一次好了太多,却无法让我雀跃,他这般宠爱甚至殷勤,似乎有些想弥补前些日里关于冬寒一事而毁坏了的形象。
可叹我真正聪明了许多,心里想的已经不是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被扯光了头发的仙童,也不是日日舞难给我带来的美味香甜还松软的糕点,更不是他亲自替我梳头该多么自豪。
或者说,其实阿玉这些日子不来的时候,我也相同地在躲着他,并且愈发不敢正视那张羽睫飞扬、顾盼生辉的容颜,我怕我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同他说,“八极宫就不能有男妃么。”我想,那样的话,无论我像谁,想必阿玉也立马将我逐了出去。
我只得装傻充愣,什么也不说。
泪眼花花里,阿玉满意的瞧着我两束软发被他盘地歪歪扭扭,随即又替我换了身衫子,冰凉手指触到我的肩膀时,我打了个寒噤,有些怯怯地看着他,仍旧是美人祸水一位,却让我心中平添拥堵。他安慰地亲了亲我的脸颊,嘴唇温软却冰冷。最后上下细细打量了我好几眼,眸中尽是我不明的情绪,而后便将我抱出了八极宫。
临行前,他掂了掂怀中的我,莞尔一笑,“小白瘦了许多,这可不行,原先白白胖胖的才可爱。”
我“吃吃”一笑,将头挪到他耳边,看着他如同雕琢精致的玉白耳垂,说,“文先生说过,要长高了才会瘦。”
青丝不换白发,若是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被你拥在膝头,我宁愿永远不要长大。
西海极殿,第三次正式来了此处,却没了前两次的或紧张期待,或纯粹欢欣,心中尽是平静。我看着殿中铺满了绮丽地毯,火红珊瑚摆在两侧,一位盛装美人端庄地站在殿中,不可方物,而我同阿玉站在殿门前,他一脸莫名笑意,我一脸不可置信,可不是活像凡间傻儿子娶悍妻的模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