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席很称职的时期里,同我唱过一曲凤求凰,他生冷硬板的强调一直在我脑中挥散不去,自那之后,我对这首曲子一直抱着深深的畏惧之心。
文劫板着脸同我说出阿玉被天庭求亲之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个岁数很大,却还待字闺中的女神仙,除却舞难这个长得漂亮,却是个拿刀那剑动不动卸人下巴的疯婆子之外,还能是个什么样子。
忘川边一株名不见经传的兰草,居然会同顶顶受天帝喜爱的幺女容泽神女有那么一竿子便能打到的干系,我着实该兴奋之余大声喝彩一句。
当初乍一听到阿玉要娶一个比舞难更疯婆子的老疯婆子时,我着实受了惊吓,以致后来多日里吃不下睡不着,顶着两眼乌青的同时,圆圆滚滚的身子迅速消瘦了下去,每逢见舞难,便要想到有个老爷爷要将他八十未嫁的闺女押给我家阿玉。
神情萎靡之余,我感叹一句,“阿玉你真真是个冤大头。”
可叹夜央殿里一众侍从并不以为我是纯粹被吓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去请文劫舞难螭吻陛下,如丧考妣。没心没肺的舞难只觉得我这是要长高了直叫她们不用担心,板着脸的文劫仍旧除了偶尔教授我一些学识之外一言不发,只看着我明显尖下去的脸眉头深锁。
反观阿玉,依旧每日轻飘飘地如同一只艳丽蝴蝶般飘来我夜央殿里,同吃同睡,只偶尔在床榻上一边擦着半梦半醒里我的口水,一边同我说,“小白不必担心,不过是名义上的婚典罢了。”
他难得一发的感慨里,如同我是那织布女辛辛苦苦送了乡里秀才的他进京赶考,他红榜高中却醉打金枝,被皇帝相中,赏了个公主来同我抢这正室夫人的位置,我心思苦闷,他无奈安慰。
三人成虎,再加上被心里的老妖婆子吓坏的我整日里恍恍惚惚,于是八极宫里每逢遇上一个熟识的仙人,那人必定停下安慰我一番,“小夜大人,你还小,待将来大了,依陛下如今宠你之势,来日必定要盖过那天女的。”
我起初还会反驳几句,后者却会回我一个别扭暧昧无匹的眼神,然后含糊地说,“陛下这嗜好,四海八荒早已见怪不怪了。”我只得别过头默默哽咽一声,一副几百来岁的小仙童身子,居然被你们这群老神仙想得那般龌龊,足见这些成了仙的人心里也不怎么清澈。
之后再逢这些状似很闲的仙人,我便径直递过一个“你什么都不要同我讲,我明白”的眼神,然后施施然迈着小碎步晃荡过去。
冬寒最后被放了出来,而我脸上的伤疤在文劫半瓶珍贵无匹的口水里业已消失不见,甚至那处比别的地方更为光滑。并且为了赔罪,阿玉便将他遣了来夜央殿里,让他从此当我的侍童。
其实品阶差别这东西,我完全没做过任何想法。起初见冬寒一个人戴着脚链枷锁在那里独自默默蹲着,不受其他侍官待见时,便有些于心不忍了,毕竟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儿,他每日依旧穿得工工整整,只是眉眼里已经没了最初那股子盛气凌人。
每逢我端个糕点去送给他时,他便瞪着我,眼神凶狠,我只当瞧不见,放了糕点便走,他也瘦了许多,比我更甚,不论牢里还是牢外,想必都不大好过。
在西海八极宫为了迎接容泽天女的到来时,我偷偷从来找我玩的舞难发髻上拔了根钗子下来,文劫说过,舞难全身上下,每一缕衣裳的丝线抽出来都能作为武器,所以她的钗子应当也有许多用处。
最初见到冬寒伶仃的脚拖沓着枷锁时,我便存了这个心思。
夜里他睡在夜央殿最外间的殿门旁,是临时铺的一个脚榻,自被放出来,这些日子里冬寒显然脸色不大好,只是无人疼他。
连之前还同他妖精打架的阿玉,也再没递过哪怕一个眼神给他,每日里只管穿着各式艳丽的袍子将自己衬托得愈发祸水了,然后来寻我一起,教我打双陆,下围棋,同吃同睡。
造成冬寒一切苦难的源头,是我。
我摸上他冰冷的脚踝时,瞧见了上面被磨破的皮肉,本该细嫩的脚丫上尽是血痂,想到他之前很是受宠的模样,觉得有些可怜,便将手放了上去,一片冰冰凉凉。
迎接我这轻轻一放的,是冬寒重重一脚,我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被踹翻在地,捂着胸口疼得很又不能发声,痛眼里我抬头,看到了他在夜里也晶亮晶亮的眼眸,漂亮的小脸高傲又坚强,如同当时拿着匕首抵在我脖子边时的很有心计与志气。
他刚要叫出声,我便一个鹞子翻身挺了起来跑到他身边,迅速捂住了他的嘴,“嘘!别的侍官会醒来的。”
我尽量压低声音,回应的又是手上一记闷疼,这厮很是凶残呀,先割我脸,这下还连踹带咬了,得幸小白大人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否则一定让舞难给他脚上的锁链上加一个十来斤的大铁球。
他用眼神问我,有些鄙夷又隐隐有些嫉妒。未免再受突如其来的或踢或咬,我已经懒得同他理论,径直掏了衣襟里舞难的钗子出来,找到他脚上锁链的锁孔,兀自捣鼓了起来。
他要开口,我赶紧摆手,“你别说话,一说话我就手抖,待会儿簪子戳你脚了可别怪我。”
半晌,终于在“喀哒”一声里,锁链开了,我尽量小心翼翼将它挪开,平日粗枝大叶的积习却难改,还是碰着了冬寒脚踝上斑斑驳驳的伤口,他轻轻“嘶”了一声,听得我赶紧放了手里的锁链。
没想他却一把拍开我的手,捉起还有些黏着皮肉的铁链猛然一扯,连皮肉带血珠一并扔在边上,所幸他虽然狠,却心细,响声不太大,没有弄醒别的侍官。
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他看了我一眼,低声道,“猫哭耗子。”
放你姥姥的屁,我还不稀罕呢我。不过又想到既然他能说话,便是下巴好了,也稍微放了下心来。
第3章
看着他脚踝上的伤口开始流血,临走前,我还是忍不住将衣襟里藏着的剩下的文劫那半瓶口水掏了出来,往他床边一递,“喏,止血的。不过也说不定涂了立马长疮生脓死翘翘。”趁着话还没说完,我便转身离开了,却听见身后他轻轻一声笑声。
于是又折回去,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包午间藏起来的糕点,默默放在了床榻上,“前几日里也没见你把我送糕点的盘子还回来,这次就不用盘子了。”
不敢看冬寒嘲笑的表情,我又做贼似的往里间我的寝阁里走。
走到半路,听见了一阵轻微下床响声,随后我的手便叫一只冰凉的小手捉住了。
我回过头,四周漆黑无声,更漏犹自滴答,隐在幽幽的明珠光里,是冬寒握住了我的手。
他轻声道,“很冷,而且他们每日里都不同我说话。”
我拉着他一起,往里间的寝阁一起走,一路上他都一直保持着高傲的样子,如同一树珊瑚,开得火热艳丽,下头堆积的,却是亡骨皑皑。
他有些落寞,“我被部族送到这里,一直只有螭吻陛下待我好,如珠如宝,所以……”随即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我,我想,冬寒着实不算是太坏,而且舞难已经下了恁狠的手,兴许最初,也只是下意识保护自己想要的东西罢。
于是我摇摇头,以示无事。
或许少年之间的情谊总是来得轻易却深重,不打不相识。
“我的床榻很暖,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罢,文白脸一直说我是最小的,现下也有个同我差不多般大了的仙童来应应场面了。”我朝他咧嘴一笑,“当时我挺疼的,你那匕首着实不大灵光。”
我不知日后的变数,我若知晓,从一开始便不会对任何人好上那么一分。
现下我那不大灵光的脑袋里,是今晚注定不会寂寞。
两个小童子并排躺在柔软的云被里,如同舞难给我带来的食盒里秀色可餐的粉嫩香糯的团子,只听冬寒满足的叹息一声,我看过去,他的眉眼里有渴慕又有寂寞,正拿着我方才递给他的半瓶口水仔细涂着脚踝上的伤口。
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怪我么?”
他笑,挪了过来,挨我近了一些“我自出生,便是鲛人一族辗转存活的希望,照他们的话,是贡品,是艳质无双。照我的话,是遭遇同族的背叛。得幸这龙尊长得格外俊美,我也不算太亏。”
我问他,“瞧你这么老成,你多大了?”
“一千岁整。”他眼中的落寞愈发深了。
“今日么?”我瞪大双眼。
“嗯。”他垂下了漂亮的脑袋,如同一只羽翼未丰,想飞却未成的雏鹰。
“那生辰快乐,顺便庆幸今日得了我这么个弟弟呀,我五百来岁,六百未满,具体不知,不过,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惊喜嗳。”那日我当自己辩赢了文劫,所以冬寒在小白大人眼中,便是小白哥哥。
他转头看向我,柔软冰凉的手移上了我的脸,“小白,你太天真。”漂亮的小鲛人望着我,眉头有些皱紧,我为表示我是郑重又认真的,便为他一一列举了遍阿玉文劫舞难。
冬寒看着我吐词激动之下不着意落了点口水下来,却轻声笑了,我这才发觉,他有不输于阿玉的美貌,只是更偏于阴柔,又未长开。
他用力揉了揉我头上散了的发,突然凑了过来,柔软的唇压在我额头上,“小白。”他的声音贯来柔软而妩媚,这下终于放下故作老成,有了同我一般的味道。我只得朝他傻笑,以往一般的傻笑,“冬瓜。”
他有瞬间怔愣,然后便笑了,放下手中盛着文劫口水的琉璃瓶,用力扳过了我的脑袋,一字一句对我道,“记住,我不叫冬瓜,也不叫冬寒,我叫……”
然后他贴近了我的耳朵,温热吐息里,轻轻说了几个字。随后撤身,将食指轻轻点上了他粉嫩唇畔,“嘘”了一声,说,“这是秘密”。
我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我眉眼弯弯成月牙,心想这便是文劫讲过的里头有的一句,所谓冰释前嫌罢。
同冬寒双双钻进了被子,看见同自己个头差不多或许更加瘦弱的他,不经有些诧异,“冬寒,你一直都长不大么?”
他莫名叹息了一声,声音里是微微惆怅,“为了能够得某些尊贵神上喜爱,刻意维持成鲛人一生里最美的样子。”
起初我不懂,却看着他微皱的眉眼,觉得他有些难过,便同他说,“无妨,以后我同你一起,阿玉是好神仙,文劫舞难也是好神仙。”
他“嗯”了一声,搂住了我抽条下去的腰身,拍了拍我的脸,“小白,睡罢。”
我颤着手也搂住了他的脖子,入手触感是柔软细腻的,除却阿玉,这是第二个同我睡在一块的人,我心里有些忐忑,却也莫名欢欣,“好。”
他似乎是轻轻呓语,“今日谢谢你。”
虽则隔了五百来岁的坎,但是我与冬寒,我私心里想,还是勉强能算个同龄好玩伴罢。
看着他眼里时常出现的严肃,我不假思索点头,嘴中仍旧咀嚼着食物,极其不雅,含混不清的对他道,“那是自然,舞难带来的新鲜果子,有我的一只,就有你的一只,好吃糕点么,也是五五开咯,你穿我的衣裳,我也穿你的衣裳。”这是我心里最真诚的话,只有朋友才能分食,才能同袍。
他陡然笑得灿烂,捏了捏我的脸。
阿玉依旧忙于迎接天女容泽的事,无暇分身,八极宫里处处一片欢声笑语,文劫、舞难也不大来夜央殿了,于是我与冬寒亦走得愈发相近,同他说起话来也轻松许多,不必如同阿玉面前忐忑,也不必装傻充愣的应付西席文白脸先生,还有舞难的热情。
他们的好,一直像是透过夜兮白,来弥补待另一个人的好,而不是纯粹的待我。
黄口小儿,才易分辨好恶,即使伪善过于真实,也总有迹可循。
譬如某日阿玉来看我,依旧翩跹如蝴蝶妖娆,他坐在长桌边,端详着我愈发尖瘦了的下巴,然后感叹了一句,“竟是愈发像了。”在我不明所以里,他又轻声呢喃了一句,“夜子。”初时我以为他在叫我,而后他的手指流连在我的脸侧,眼神却飘忽长远,我才发觉,那不是“夜子,”是“叶子。”
再譬如舞难依旧提着食盒来看我,瞧着我一口一口啃着粉糯团子时,偶尔也会说漏嘴,“你以前最爱这个,现下也是。”然后目光闪烁不定,干干一笑,“小白你自来了八极宫,便爱这个。”
还有文劫,始终不发一言却显然有话未说。
或许我有慧根,毕竟这么些年,忘川边来往反复的生魂里,于一株兰草来看,人性透彻得很,也知道,他们所言非我。只是这些,我并未同冬寒说,他喜爱的,仅仅是夜兮白,而非其他。
于仙人而言,是闲时绵长又无所事事的日子,反复一日又一日,不知不觉,我随阿玉来西海已经一百年。
冬寒不再高贵不再受阿玉喜爱,索性日夜陪伴着我,阿玉同文劫舞难见我有了玩伴,似乎也毫无异义,毕竟还有容泽天女的迎接事宜需得忙碌,所以某日冬寒抱着我躺在夜央殿里的大床上时,说,“小白,我再也不必刻意维持自身最柔软的模样了。”
自那时起,他便同我夜央宫里水池中那枚浸月珠贝一般开始长高长大。只是一个自同我一般的豆丁模样长成了高高瘦瘦的漂亮少年,另一个从手指大小,长成了几近一块罗盘的怪异形状。
而我,始终是仍旧总角的小白大人,童子形容,短暂岁月流走,只是失了初来时的白白胖胖,好吃傻缺。
在水镜面前,我瞧见里头站在冬寒旁边的童子伶仃瘦弱,身材开始纤细得疏落有致,眉目清华。摸上自己的白净脸颊,我想起与冬寒初遇的院落里,那间落了灰尘的房间,有一副白衣人的画像。这些时日我遗漏的,是我的脸,同画像里的那人愈发神似,粗看起来,便已经五六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