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清早,天冷, 风还大, 吴杵躺床正想啥时候才能有个媳妇暖被窝, 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声响, 他以为是阿锦出来干活, 忙爬下床推窗一看,哪是阿锦,是他家郎君在院中练剑。
吴杵哆哆嗦嗦关窗,爬回床上,他裹着被子,觉这两天郎君有些不对劲。不是说他清早起来练剑,往时也练,而是他劈砍的气势十分骇人, 眼神冷戾,就像他有什么仇敌似的。
觉察赵由晟心情不好的并非吴杵一人, 还有燕燕, 她发现郎君往时话虽少,但服侍他时,偶尔还会说两句,这两日沉默不语, 心事重重。
燕燕不似阿锦那般畏惧赵由晟, 她胆子很大,她收拾房间时,见房中有一张新买的琴, 琴盒崭新,未曾拆封,她还问赵由晟是不是要送人的?
赵由晟只说让她别碰,于是那张琴就在赵由晟的床上搁放两日,还是原样,也不见他弹。
这张琴到底是要送什么人呢?燕燕很好奇,虽然看不见琴盒里边琴的样子,单是那精美刷漆的琴盒及琴盒上镶嵌的金饰,无不是在彰显琴身不菲的价值。
剑卷西风,枯叶飞舞,站在树下舞剑的赵由晟片叶不沾身,他像似无处使劲那般,挥刃劈砍随风上浮的叶子,片片斩落。大多数叶子都长得相似,唯独金色扇形的银杏叶,飘到眼前,便就被辨认出。
古莲寺的银杏叶又飞入世俗人家,飞落在赵由晟的身旁,叶子脆弱,迎刃而裂,他斩不断的却是对上一世的悔恨。
前日,赵由晟在港口看到那艘熟悉的杨家朱雀船,红色的帆,风向杆上站立着一只鎏金的朱雀鸟,鸟尾上绑着无数黑的红的鱼龙带,齐刷刷在风中荡动。
上一世,赵由晟的尸体便是由这艘朱雀船运输,当时朱雀船的钢首是杨焕,陈郁随船,守护着装赵由晟尸体的箱子,寸步不离。杨焕不惜冒运送死人的忌讳,只因他对陈郁有所求。
陈郁将赵由晟的尸体送至鲛邑后,便被扣留在杨焕的船上,就在这艘朱雀船上,陈郁从十八岁待至二十四岁,整整六年。他已遭遇父亲亡故,兄弟反目,他只能受制于人,孤独无依地活着。
每当船经昆仑洋,陈郁的身影会出现在船艉甲板,置身于朦朦雾气中,悲伤地望着海面。在海水之下,常人难以抵达的鲛邑,有他唯一的寄托。
六十年的时光,陈郁的一生辗转成空。
那个本该保护他的人,本该爱惜他的人,却毫无防备的被人杀死,心安理得地躺在鲛邑长眠。
赵由晟死后的这些事,他本不该知道,但当他复活时,他从慕远夷的口中获知许多陈郁的往事,获知他的死亡直接导致的后果。
这一年里,拥有上辈子记忆的赵由晟认为自己的心已平静下来,哪怕往事纷沓而来,他也能冷静对待,直到他再次看到朱雀船。
本以为和自己妥协了,却还是无法释怀,怕永远也不会有释怀的一天。
在冷风中练剑许久,赵由晟仿佛不知疲惫,直至大汗淋漓,握剑柄的虎口震得发麻,赵由晟才收剑入鞘,坐在树下休息。
秋风吹干他脸上、手臂的汗水,带来凉意,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卷来,落在赵由晟的衣袍上,他捡起它,手掌拳住枯叶贴向胸口。
赵由晟在树下坐了很久,没人去唤他,仆人们见着他舞剑时的狠厉,不敢接近,赵母向来粗心大意,压根没留意到他行为反常。
午时,吴杵斗胆问赵由晟是否由他将琴送往陈家,赵由晟说不用。
琴是吴杵从琴店里拿来的,他自然知道是要送陈郁。郎君为这张琴准备了好几个月,先是嘱托店家帮他物色张好琴,接着是放定金,等手头一有宽裕的钱,郎君当即将琴买下,也就是在前日。
前日官船分账,郎君手中有一笔钱,才将琴买下。
买琴的钱,足够在城中买套房子了,然而琴买来,却又不送,吴杵很费解。
吴杵想,郎君肯定是想亲自送,但不知他是不是和陈家的小郎君闹别扭,所以才一直都没去陈家送琴。
午后,赵由晟还在家中,丝毫没外出的意思,吴杵想今日应该不会再差遣他随从,他自去帮阿锦干活,与她聊天。
阿锦胆子很小,说话声音也小,很腼腆,但是她上一次还偷偷帮自己补衣服呢,吴杵美滋滋。
赵由晟抚摸琴盒,想去看陈郁又迟疑,并非因为杨焕,他前天就已知道杨家派来参加海商行会的人是杨钦。上一世,派来参加海商行会的是杨焕,这一世许多事情都更改了。
本该在今年夏日沦陷的龙鳞城,一直没被敌兵攻陷,而且久攻不破下,敌国还因内斗更换统帅。从族父偶尔的来信里,赵由晟知晓敌国新更换的统帅不堪大任,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
日后家国的命运,已不在赵由晟的预知之中,它们拐往另一条道,奔向未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