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溪的午后寂静极了,只有蝉鸣声, 赵由晟坐在凉席上, 臂搁凭几, 手中执书, 他的指腹触摸书页上印刷的文字, 读得专注。若是其他人读来,每个字都认识,可却不知道什么意思,这是舟师的书。
舟师大多文化程度不高,他们述著的海道针经,行文粗俚,且有不少行话,赵由晟能读懂, 且在他看来很有趣味。这是赵由晟一贯的趣好,在前世也是如此。
“开船乾亥离石栏, 水十五托, 看北辰星四指,灯笼星正十一指半……”
读至此,赵由晟仿佛置身汪洋,伫立海船上, 手执牵星板, 仰头则是星空,他持板的手臂伸直,另一只手将板绳拉至眼前, 看视牵星板的上下,下与海平线垂直,上测星体距水平的高度,用此领航。
海道针经里所谓的“四指”,“十一指半”,指的都是使用牵星板的规格,牵星板共十二块,最小是一指板,最大则是十二指板。
热日炎炎,赵由晟心静自然凉,那吹往草亭的徐徐微风,怕都化成了抚面的清凉海风。
海域如此辽阔,扬帆可去万万里,沿途无数的番国夷岛可以停泊,前世那个颇多无奈的赵由晟,却在乱世里,身无立锥之地,倒在血泊之中。
蝉鸣总是一阵阵,特别呱噪,突然群蝉噤声许久,那是有人经过,蝉儿胆小。赵由晟抬起头,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将书搁席上,目视前方,通往草亭的小道上,走来三人,领头那人是俞恩泰,后面还有两人,这两人他认识其中一人。
何止认识!
赵由晟倏然站起身,大步迈下草亭,迎了上去。
“阿剩!”
陈郁快步向前跑,超过俞恩泰,远远抛下陪伴他来茶溪的葛桂金,他如此激动,一口气至赵由晟跟前才停下。
他穿着轻薄的素色丝袍,细丝绦扣住一枚海棠花造型的水晶璧束出腰线,腰间还坠饰金香囊,香囊小巧玲珑,散发沁心的清香,他手捏一把玉柄纸扇,手臂肤色与白玉柄一样白皙、细腻,饶是这不乏青少俊才的溪花书院,出现这么个风雅人物,也总要引人惊讶。
看在赵由晟眼里,他长高了些,五官也长开了,高挑清丽。少年陈郁,热情而亲昵,将近一年的分离,未有丝毫生疏之感。
“小郁,你怎么来了?”始料不到,饶是赵由晟也很惊诧。
“我跟潘干办和他外甥去斗尾龙窑,回南溪路上,顺道过来看你。”
他是如此欢喜,以致忘记介绍站在他身后的葛桂金,他踩上一层石阶,与赵由晟站在一起,那石阶不宽不长,仅能站两人,他的衣裳磨蹭过赵由晟的衣物,传来窸窣声。赵由晟怕他没踩稳掉落,伸手抓了他的手臂一把,动作自然而亲密。
两人的亲昵,令俞恩泰瞪大了眼睛,以他对赵由晟的了解,赵兄在书院可是对谁都不冷不热,身为他可爱的舍友,有时都怀疑他莫得感情呢。
陈郁的手臂被赵由晟抓那一下,感觉手劲不小,阿剩的手掌宽大有力,而他的个头也比去年更高,身上有不少改变,虽然如此,他的眉眼还是如此熟悉,那份亲和感也不变分毫。来到溪花书院,站在赵由晟身边,陈郁止不住欢喜,总算见着他了。
“过来,坐下乘凉。”赵由晟入亭子,示坐。
亭外烈日,陈郁一路前来,额上的发丝被汗水渗透,脸颊和双唇因炎热而泛红。
陈郁见草亭简陋,唯有一张凉席,便坐在上头,将两只长脚搁在石阶上,这是很随意的落座方式。他身边的赵由晟触手可及,陌生的茶溪,陌生的溪花书院,甚至是这头遭来的溪畔草亭,都因有阿剩而显得这般令人自在。
赵由晟早已留意到跟陈郁同来的葛桂金,一并将他请进亭歇脚,自己则和俞恩泰烧水煮茶。
俞恩泰心思全然不在炉上,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扇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陈郁的背影,可就那背影看起来也绰约迷人。然而美人心思全然不在亭上人身上,他的目光紧随赵兄,赵兄到溪边亲手洗涤茶碗,他穿着粹白黑缘的襕衫,在芦苇丛里,仿佛只白鹤般醒目。
“原来赵兄小名叫阿剩呀。”俞兄为自己的发现感到非常有趣,用蒲扇柄顶着下巴。
陈郁一听,果然侧过头来,笑问:“俞兄与阿剩住在同间斋房吗?”
前来溪花书院,陈郁人生地不熟,却直闯斋舍找赵由晟,这般举动丝毫不似他。午时,学生们各处避凉,斋舍里只有俞兄和另外两名学生,俞兄看见陈郁在问舍仆赵由晟是否在,他忙上前说他就是由晟在这里的室友兼老友,殷勤带路。
两人前往草亭的路上进行过交谈,陈郁从俞恩泰那儿多少听闻由晟在书院的情况。
俞恩泰回道:是啊,我们住一间房,我们交情可要好啦,还经常一起去喝酒。俞恩泰脸上都要笑出花来,炉上的茶水在沸腾,茶水滚开,他全然没在意。
四碗茶倒上,葛桂金从俞恩泰手中接过一碗,受惊若宠般。他并不知赵由晟的宗子身份,否则看他那恭敬的样子,怕是连坐都是不敢坐的。
茶只是粗茶,而煮茶洗茶碗,也没有仆人代劳,溪花书院的简朴和事事亲力亲为作风,可见一斑。陈郁和赵由晟坐在亭子一角,背靠背,两人慢慢喝茶,话都不多,看在俞恩泰眼里,却有种在他们之间插不进话的感觉。
蝉鸣声声,午后凉风徐徐,像似被催眠般惬意,俞恩泰又煮下一壶茶,葛桂金帮忙倒茶,两人闲聊起来,俞恩泰一听陈郁是陈端礼之子,手中的扇子顿时从手中掉落,忙回头去看身后两人。
那两人坐在一起,一个微微笑着,低语述说什么;一个呷口茶,侧耳倾听,眉眼似画,两人间说不出的和谐。
起先俞恩泰猜测陈郁是贵家子弟,要知道护送他的,不只葛桂金一人,还有另外四个仆人,而且他的穿着打扮,相当奢华。
“如此说来,你少东家是陈承节之子,而我们赵兄却是位宗子啊。”俞兄还有话没说出来,那便是:能有这般要好的交情,实属世间罕见。
葛桂金对赵由晟实在不熟,兼之谨慎,只是点了下头。
陈郁正在跟赵由晟讲他去斗尾龙窑的见闻,龙窑依山势而建,很是壮观,听潘干办说,龙窑烧制的瓷器中,以一种白瓷粉盒在海外最是畅销,白得似雪,小小一个只有巴掌大。
陈郁举起自己的手,那是只养尊处优,没干过活的手,他眉眼柔美而诗意,似那足以想象的白瓷粉盒般。
茶水滋润赵由晟的喉咙,他的唇湿润泛光,他的眼睛因为耀眼的阳光而微微眯起,光影雕刻他的眉眼唇鼻,陈郁的话语停下,睨了他一眼,目光忽又移开。
赵由晟搁下茶碗,换了下姿势,此时陈郁低头看脚边爬动的一只甲虫,他听他问:“几时得回去泉城?”
“不急回去,要等潘干办从龙窑回来,再一起回去。”
赵由晟想小郁看来得在宁县住几日,原本以为在茶溪两个分隔,不会相见,没料到陈郁会亲自来找自己。
茶溪也好,南溪也罢,前世都有他们相伴的踪迹,少年萌生的爱恋之情,一旦滋生,再难除去,相随一生。
“阿剩,我可以在这里住一夜吗?”
陈郁不想就这么匆匆见过由晟一面,就回去南溪,来宁县一趟不易,见到由晟不易。
“可以,让俞兄去孟兄屋里睡,你睡我隔壁那张床。”赵由晟话语平淡。
俞恩泰本就在留心听他们说话,他摇着蒲扇晃到两人跟前,抗议:“孟兄睡觉老打呼噜,吵得人彻夜难眠。依我看,床不小,二位就凑合着睡一晚吧。”
往时也不是没有其他书生的友人来访并借宿,往往都是挤一挤,好基友一被子,大家都是男的,没差。
午后,葛桂金与仆人先行回去斗尾龙窑,赵由晟说他会将陈郁亲自送去南溪,葛桂金的护送任务算是完成了。茶溪和南溪相邻,赵由晟又是个皇亲贵胄,正经书生,葛桂金实则也不必担心陈郁一路不安全。
喝过两碗茶,送走葛桂金,赵由晟带陈郁回斋舍,书生们早已都听说有一位貌美少年来访友,纷纷出来观看。溪花书院清一色男生,平日别说村妇,老妪都难见一位,以致有的学生对于年少昳丽的同性,会生出几分爱慕来。
陈郁待人一向有礼貌,只要凑来他身边问话的人,他都会跟人作答,不觉身边围观数人。赵由晟护着陈郁进入自己的斋房,他毫不客气,把房门栓上,将闲杂人等阻在门外。
“失礼失礼,小员外可千万别见怪。”俞恩泰帮赔不是,就是他也觉得这帮书呆今日失态,虽然他自己不也是见人家生得好看,就对人殷勤有加。
赵由晟在床上收拾,他床头堆着不少书,虽然他的床比俞恩泰的床还要整洁几倍。陈郁随手拿起一本,发现是本关于海外地理的书籍,他将书卷打开,翻看两页,见上头有些文字被红笔勾画,还没待他看仔细,书便就被赵由晟没收了。
“你先在这里歇息,我去唤人送些酒菜来。”
“阿剩,不用特意准备。”
陈郁拉住赵由晟袖子,他不想要他离开,他实则也没发觉自己这份迷恋,片刻都不舍。
“小员外不知道这里饭菜有多难吃,今儿正好打打牙祭,还是我去唤人准备吧。”
俞恩泰出门去,一眨眼功夫,人已消失在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