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由晟的祖父赵汝真葬在广州,而没有千里迢迢运棺去位于京城的家族墓地埋葬, 属于较特殊的情况。赵汝真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不循陈腐规则, 不受俗世约束, 由晟小时候得他照顾, 深得祖父喜爱,也许因此在性情和趣好方面近似祖父。
清明,赵父带上家小,从泉州港搭船前往广州。
海船扬帆出行,赵由晟站在船头,看着海浪翻腾的汪洋,追忆前尘往事来。赵由晟对于前世的种种事,他不是样样记得清晰, 他对于陈郁死亡后到自己重生之前的事,就如坠雾中, 他后来遭遇了什么, 他又是因何重生回少年时,他毫无印象。
夜晚,赵由晟卧在船艉舒适的床上,窗外能看到稀廖的星, 他仰望海上夜空, 身下随波摇晃,他没有入眠,他想着陈郁。
海船随波行进, 海面上是茫无边际的夜,此刻他离陈郁很近,也很远。
从广州扫墓回来,船泊在泉州港,赵由晟和母亲、弟弟辞行,直接跟随父亲去往宁县,紧接着,他返回溪花书院就读。
每日,赵由晟出入山林锻炼身体,练剑,待斋舍里读书,他的日子充实。
细雨绵绵的春日在不觉中过去,炎热的夏日到来,时不时有名流,官员前来拜访三溪先生,先生授课的时间短了,学生的生活悠哉起来。
茶溪畔的草亭,草顶年久朽败,赵由晟亲自上阵,拿镰刀割草,搭梯修葺,让它完好如新。草亭成为他消暑的地方,他常在草亭读书,歇息,因是他修葺的亭子,别的书生也不会占他地盘。
午后,钱伍送来当月的生活费和所需物品,赵由晟将一封信交予他,钱伍把信揣怀里,看也没看信封,笑说:“郎君又给陈家的小员外写信了。”
赵由晟不认为他写得勤,在他看来信件往来并不频繁,差不多一月才有一封,基本都是由钱伍携带。
淡然看视一眼钱伍,赵由晟问:“我父几时出兵剿戴云寨的盗寇?”
“小的听明公说,要等从州里调些兵马来。”
“几时能调来?”
“小的听风声,就在这几天内,不出五天。”
“行,我知了。”
钱伍离去,草亭很快只剩赵由晟一人。
宁县山林绵延成片,常有盗贼蹿入山中躲匿,自老赵上任后,盗贼但凡露头,总会被缉拿,不曾给地方造成的危害。这帮黛云寨山贼,纯粹是从江南东路流窜而来,贼首是洪州人。贼寇被洪州官兵撵赶,贼部南下,藏身于宁县的山地,结寨黛云山。
盘踞山中的贼寇,常下山侵扰百姓,为害一方。
溪畔白芦苇成片,风吹过,齐齐摇动,风也泛起安澜溪水,皱出涟漪,赵由晟搁下书,背手而立,望着远山。
前世,老赵正是因为这次剿寇的功劳,得到擢升,也正因为这场剿寇行动,展露他的军事才能,才会在三年后临危受命,镇守福州。当了五十多天的福州知州,尽职尽守,披甲战死。
如果老爹没有这次的战功,得不到擢拔,宁县知县的任期满,给派去别的县继续当他的小知县,他也许不会死,而母亲也不会因此而身陨。
赵由晟要愿意,自然可以破坏这次剿寇行动,事实上他来宁县前,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两日后的清早,雨露沾叶,滴落在赵由晟眉梢,他走神了,听到三溪先生在唤他,抬起头,身处天地课堂中。山涧潺潺,一众同学正襟危坐,三溪先生居于其中,他脸上无怒无恼,用平缓的语气说:“由晟,适才唤你可听见?”
“学生听见了。”由晟离座,身子前倾,躬身行礼。
“近日因洪州贼寇未剿,流言四起,尔等静心读书,切不可自乱心神。”三溪先生拂动袖子,淡定而庄严,如同石像般。
“是。”学生们齐声应和。
课后,三溪先生独自将赵由晟唤到一旁,说赵父邀他前往县城,运筹画策,午时会有皂吏来接他。
赵由晟询问:“山长,几时攻打?”
三溪先生道: “听闻兵马到齐,将在明日。”
赵由晟说:“学生愿与山长同往。”
午时,果然有皂吏前来接走三溪先生,赵由晟同行,两人抵达宁县,兵马已聚集在城门外。调来的州兵不多,只有一支百余人的小队,县尉自领一队,再加上临时募征的当地百姓,勉强撑起场面。
老赵一见儿子跟来,说他:由晟,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赵由晟说:儿已经十七岁了,愿为父亲效劳。
老赵见儿子坚毅的眼神,挺拔的身姿,拍拍儿子肩膀,心中欣喜虎父无犬子,一时忘记赵母知道会骂死他。
一队人马开往黛云山的山脚,仰望险峻雄奇、绵绵起伏的山脉,从州里来的士兵都生了怯意,在这样的地方,攻打山寨,可知将会是多么的艰巨与危险。
在率兵抵达当地之前,老赵早已摸清山寨的位置,队伍中也请来两个挖草药的人带路,采药人对黛云山门儿清。
夜晚,赵父和三溪先生、县尉等人在一起商讨如何成功铲除这群盗寇,赵由晟也在场,他只听不言。县尉认为就现在的兵力,无法彻底剿灭这群盗寇,不妨将他们撵跑,譬如撵过地界,让他们去别的县,当然后面这句县尉没直说。
三溪先生认为可以不攻打,围兵直到他们断水断粮,下山投降。
“我与三溪先生部分谋合,不过……”老赵在案上摊开一张地图,手指地图上标出的山寨,“必须攻打,打杀他们气焰,再断他们饮水,方可降服。”
赵由晟听后,静悄悄起身,走向院中,天上一轮弯月,村落里处处有舂米声,家家为官兵准备明早的炊粮。进村时见到几栋被贼寇焚毁的房屋,见到数位百姓前来跟赵父哭诉,说家中的猪羊被抢,子女遭贼寇掠上山寨,盗寇种种行径,罪不可赦。
夜深,人们已入睡,老赵房间的烛火还亮着,赵由晟清楚父亲习惯,他应该还在读书。老赵涉及广泛,尤爱兵书,能亲自领支小部队打仗,也算了却他心愿。
宗子无缘高官,更不可能成为jūn_duì 统帅,朝廷防他们跟防贼似的。
赵由晟回到自己位于隔壁的房间,解衣入睡,却是辗转,他当初来宁县,想过一百种让老爹不参与剿匪的办法,譬如,让老爹渎职,免职,但他没有下手。
庇护治地的百姓并无错,惩恶扬善,伸张正义并无错,再则山民何其无辜,得为他个人的私念,而遭受更多的苦难。
一觉未能到天明,四更天时,外头就已经人声喧闹,军民开始准备伙食。
天刚亮,官兵便就出发,老赵穿戴甲胄,佩剑,骑马在前,赵由晟也是一身沉重的盔甲,跟随在后,他没武器,让钱伍给他弄来一张军弩。
官兵进攻山寨,从早打至午时,老赵骑马督战,赵由晟紧随,父子不畏危险,出现在战场的身影,鼓舞了士气。贼寇在洪州攻陷过县衙,夺了军资,竟有一张巨弩,在这次战场里巨弩射伤数人,打退官兵前两次的进攻。
县尉带人堆柴东寨门,放火焚烧,攻破一门,章义冲在前,砍倒数位贼寇,还一剑劈裂巨弩。贼寇殊死反抗,官兵被杀退,死伤不少,老赵鸣金收兵。
骑在马上的老赵,手挥长剑,英武得像员大将,显然早有贼寇猜测到他是官兵的头目,暗暗瞄准他,朝他射去冷箭。利箭射中老赵,使得他人从马背上翻落。
“明公!”一众属下忙奔过去。
赵由晟惊慌要赶去,见父亲迅速从地上站起,大声说:“没射伤,不要慌!”
箭羽射中他的护心,那是十分牢固的钢面,赵父捡回条命。
见老爹无事,赵由晟策马上前,举起弩机,稳稳瞄准寨楼上正往回逃的弓手,他扣动扳机,箭羽飞出,一箭将那人射落门楼,这是赵由晟本能的反应,重生的他睚眦必报。
赵由晟朝那坠下门楼的弓手前去,低头看他,那人腹部中箭,鲜血殷红,已经摔晕。眼前一大摊血,勾起赵由晟的记忆,他的眸中腥红一片。
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额上渗出冷汗,他遭遇过血腥杀戮,有濒临死亡的痛苦记忆,哪怕隔世,那感觉仍如此鲜明。
一只手搭上赵由晟的肩,他用力拨开,神色骇人。
“由晟,你杀人了?”
是老爹的声音,赵由晟抬起自己的手,愣愣看着。他是杀人了,前世,在面对死亡前,他抢过左益军的手刀,将对方捅倒,利刃穿过血肉的声音,触感,都还在耳边在手上。
“郎君真是神勇无双,一箭就将偷袭明公的贼人射落!”县尉说得激动,若非亲眼所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父表情复杂的看着儿子,仍处于吃惊状态,儿子才十七岁,杀人了。不对,他面对血腥战场如何能如此冷静,又是为何能将弩机用得这般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