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无疑是深深的一刀,割肉见骨,宋枢衡连呼吸都凝滞了。
萧然摊了摊手,那种温凉淡薄的气息又萦萦绕绕地缠在他的眉眼间,让他整个人在宋枢衡眼中都好像失去了真实,
你看,早在十一年前,你有你的妈,我有我的妈,我们就已分道扬镳了,这么多年,你跟我,我们生命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交集,我们早就是离得远远的,天各一方的两个人。这些年带着我生活的是四哥,而穆南城,他在某种程度上和四哥才是同个世界的人,
萧然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极缓,他的声音原本很清朗,清冰碎玉相击的那种好听,但是此刻却如暮鼓晨钟一般厚重,敲击着宋枢衡的耳膜,压得他的脊背都弯曲了下去,
哥,我想要的东西,你早就给不起了。
萧然低垂着头,漆黑的头发蓬松而柔软,像一只脆弱的无害的小动物,宋枢衡只要一抬手就能触碰到他。
兄弟俩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他们彼此保持着那样凝固的姿势很久,然后宋枢衡机械地,一步步地向门口走去。
那办公室光线太好,落满阳光,宋枢衡的背影被长长地拖曳在泛着流光的地板上,悄然游走,孤拔料峭。
穆南城走进来的时候,萧然正立在他那整片落地大玻璃窗前,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城市。
钢铁森林,城市灯海,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在他的俯视下都如蝼蚁般渺小。
这世上每个人都喜欢俯视,可我为什么觉得,越是俯视,就越是无力呢?
穆南城走到萧然身边就听到他如此幽幽一叹,他抬手撑在他的双肩上:
因为大地太广阔,广阔到,即使你俯视着它,你依然会觉得力不从心,所以我们要站得更高更远,高远到,将整个大地都尽收眼底。
萧然沉默半晌,忽然莞尔:
穆先生,你是想像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吗?
穆南城也笑:
你直说我想上天好了,穆先生原谅你小孩子,口无禁忌。
傍晚下班的时候,穆南城没有在35楼逮到萧然,他因为处理事务加了二十分钟的班,这小家伙竟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自己先走了。
嘟嘟的电话音在汽车狭小的空间内不断回响,一次又一次机械而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让穆南城的脸色越来越黑。
穆南城平静地坐在车里,地下停车场灯光昏暗,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有自眉间透出的煞气,层层叠叠的,如有形的实质,压得韩臻头皮发麻。
去萧山公馆。
萧山公馆离恩南大厦不过十五分钟车程,穆南城比萧然还早一步到楼下。
穆南城本来心里是有火的,他打算见到萧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得给这小孩一顿教训,他得跟他说宋萧然,甭管我们这个婚是怎么结的,你心里愿不愿意,我们现在都是合法夫夫,我在公司楼下等你半个小时,打你七八个电话,你不理,不接,你这样不对。
但是这些怨怼和怒气在看到萧然出现的那一刻倏然瓦解。
夕阳西下,那个孩子就那么缓缓走来,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拿着个牛皮纸袋,边走边轻轻敲击着大腿,明明是很痞气的一个动作,由他做来却有一种洒脱的可爱。
路灯渐次点亮,晕黄的光线水流般铺泄而下,宛如一层层质地细腻的浅金薄纱铺在他柔软的发顶上。
韩臻已经离开,穆南城独自坐在车里,看着萧然从日暮走进朦胧灯光里,看着他目无斜视地从自己的车边走过。
一个走得心无旁骛,一个看得凝神专注。
有很长一段时间,穆南城都是这样看着萧然从他面前走过。
少年背着书包,低头缓缓走在京都大学浓荫遮蔽下的校园小路上,穆南城会在他的前方停下车,然后向他走来,一步步地接近,再与他错身而过。
穆南城一转身就能看到他单薄瘦削的背影,像是一棵初生的白杨,笔直而孱弱,在暴风雨中生存,全凭本能。
萧然那时候年纪还很小,贺家出事的新闻铺天盖地,道路上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他很多时候会用乌黑茫然的眼睛看着那些人,似乎不明白这些不认识不相干的人为什么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嘲笑的,同情的,讽刺的,幸灾乐祸的。
有人会说:
真可怜,听说他家就剩他一个了,才十三岁。
还有人说:
天才少年啊,老天爷是公平的,不会什么都让一个人占的。
也有人说:
看,这就是那个大老虎的外孙,活该!
穆南城愤怒地想,人心怎么能卑鄙险恶成这样,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你们怎么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穆南城绕过林荫小路,沿着大道奔跑,转过拐角之后再往回踅,一次又一次与萧然迎面走过。
萧然,我是穆南城,我来看你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去m国?我会照顾你。
萧然,你认得我吗?你五岁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你还送过我一个飞机航模。
萧然,你别怕,别难过,我带你走好不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开始全新的生活
他设计了无数台词,做了无数心理建设,肚子里打的腹稿能集结成册,可每每走到萧然面前,嘴巴就像是被针给缝住了,然后就在他一遍遍的迟疑里,萧然从他身边慢慢走过。
有很多次萧然的目光从穆南城的脸上淡淡滑过,然而那目光空洞,毫无焦距,仿佛所有人的脸孔只是像蓝天白云,或者道旁的梧桐香樟一样,它们毫无生命地投进他的眼底,没有悲喜。
像一捧毫无声息的,静静流淌过穆南城指尖的沙。
没多久傅予行就出现了,还把他没能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抢先践行。
穆南城起初是安心的,以他当时的境况,萧然跟着他是有危险的,如今有人可以照顾萧然,他便放心回到m国继续自己的事业,他觉得有了这一层缓冲,他能够按部就班地,等着萧然长大。
穆南城一直都觉得这个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他这样卑鄙无耻,所以很多次他回京都探望萧然,看到这孩子跟在傅予行身边慢慢地能跑会笑,像所有少年人那样开心自在地生活,他对傅予行的感激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后来他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禽兽之外有禽兽不如。
他珍而重之藏在心头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苦苦等待守候着一指头都不敢多伸的小白菜,一夜之间就被别的大头猪给拱了!
五年前的元旦节,穆南城坐了十三个小时的飞机,从西半球回到东半球,跋山涉水趟过天涯路,他捧着精心挑选的大包小盒的礼物,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到萧然的宿舍楼下,那时候他身体已经很疲惫,但是心里却火烫烫的。
当他看到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那个身影出现在宿舍楼的阶梯上,他终于鼓足勇气想要上前,身后猝然响起一声清朗的呼唤然然,穆南城下意识回过头,眼前却掠过一抹银灰色的影子,萧然像只欢快的小鸟擦过他的肩膀,一头扎进了傅予行张开的怀抱里
那一天的雪跟胶水似的,把穆南城牢牢地粘在地上,从雪落,到月升,从天光昏暗,到下一个日出,穆南城只记得当他的眼前模糊一片时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竟是有些发热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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