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沈岱坐瞿夫人的车返回了酒店。这一天他从早忙到晚,还经历了与瞿末予的“对峙”,将丘丘喂饱和哄睡后,已是身心俱疲,可他依然失眠了。他总觉得瞿末予不会善罢甘休,他只希望赶紧把该办的事办完,尽早返回兰城,以免夜长梦多。第二天上午,沈岱接到了人事的电话,告知他离职程序有问题,他的长病假必须提供医院的病例,否则就属于长期旷工,不能正常离职,只能算辞退,且病假期间支付的最低工资和社保属于欺诈。沈岱解释道:“我的病假当初是得到了批准的。”“是这样,但这是不符合流程也不符合公司规定的。”人事用公式化的口吻说道,“给您特批的领导违反了公司规章,会受到响应惩罚,而您也需要证明您的病假的真实性。”沈岱一时只觉得气血上涌,他知道这一定是瞿末予干的,给他特批的领导不就是瞿末予本人吗,人事部能对一个公司的控股股东进行什么处罚,扣工资?他压下怒意,说道:“如果我提供不了相应的病例呢?既然我的假已经被批准了,那就应该是生效的。”“这个病假是不符合公司规定的,是违法流程和章程,如果您有异议,建议您走劳动仲裁。”挂了电话,沈岱气得眼睛发红。他的病假是执行总裁特批的,他当然有道理,可现在公司不认,他想要他的“道理”,就只能申请仲裁,他哪里有那样的精力和时间?可如果他被定性成长期旷工,他的履历上会有重大的污点,返还这一年的基本工资事小,如果转社保的时候公司故意刁难,那就更麻烦了。昨天他去办离职的时候,人事部门没有对他有过任何疑问,今天态度大转变,只可能是瞿末予干的,否则哪个员工敢说瞿末予违反公司规章?他没料到瞿末予会做这么卑劣的事,为什么这个人一再地伤害他,至今还不肯放过他?!他紧紧握着手机,拨通了瞿末予的电话。电话的第一段响铃还没结束,就接通了,瞿末予低沉的嗓音在话筒中传来:“阿岱。”“你还想干什么。”沈岱寒声道。“我说了,不接受你离职或转岗。”瞿末予轻吁一口气,“阿岱,不要去兰城,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沈岱看了一眼床上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婴儿,握紧了拳头:“瞿总,请你放过我吧。”“很多事情你转变一下认知,想法就会改变。”瞿末予的语气平静得让人害怕,“你是搞科研的,更应该懂得变通,不要这么固执,好吗。”“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我有我自己想过的人生。”瞿末予沉默了一下:“那想想丘丘。他需要他真正的alpha父亲,也需要最好的成长环境和最好的教育,更需要在未来拥有施展的空间,你能给他的太有限了,他原本可以得到很多。”瞿末予拿起一直放在他办公桌上的丘丘的病历本,随手翻看了起来,那上面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有种别样的温情,因为它们记录的是他和沈岱的孩子。“人各有命,他也许不会有非常优越的条件,但我也不会缺他什么,最终他会得到多少,靠的是他自己。何况……”沈岱咬了咬牙,“他原本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难道你忘了,你不要他。”瞿末予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沉声道:“我后悔了,我承认,我想要他,也想要你。丘丘是我们的孩子,无论他是什么性别、什么等级,我都会给他最好的。”当他翻到下一页,寻到信息素等级那一栏,是空的。怎么会是空的?难道系统录入有错误?沈岱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他、不、需、要。”他的孩子既不需要一个冷酷无情的alpha父亲,也不需要利益至上的教育方式,他的孩子不必大富大贵,但要成为一个善良且正常的人。瞿末予的眼神愈发阴沉:“阿岱,你现在陷在了情绪里,抗拒我、也抗拒我的好意,你冷静几天,好好考虑我的建议,想想好处,对你、对丘丘的好处。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会幸福的。”沈岱挂断了电话,他不想再听瞿末予嘴里说出任何虚伪又尖利的话,他这辈子栽得最狠的一个跟头,就是爱上瞿末予,并相信自己可以用感情打动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绝不犯同样的错误。沈岱把离职的事跟刘息和程子玫说了,刘息也很愤怒,却无能为力,三人研究了半天,一时想不出好的办法,刘息打算先让朋友去人事部那边问一问情况。沈岱心急如焚,他怕瞿末予再有什么动作,更焦虑于不知道这些事何时能解决,他在这里耗一天,就要多付一天酒店的钱,如果是他一个人,肯定就找个便宜的小旅馆对付了,但他带着丘丘,必须住得像样点。程子玫及时发现了他的窘迫,让他去自己家住,她在父母的帮助下买了一套单身公寓,虽然小,但布置的十分温馨。沈岱迫于压力,只好去做这个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这几天程子玫又是迟到又是早退,就为了帮他多带一会儿孩子,让他又感动又惭愧。同时,当他看着程子玫穿着来不及换下的白色实验服,风尘仆仆地进屋,跟他随口抱怨几句工作时,他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忙碌却充实的自己,心里满是羡慕和酸楚。刘息的朋友很快就给了反馈——没有任何消息,人事部那边对他的事闭口不谈,显然是被交代过。沈岱气得吃不下饭,他知道瞿末予在等他低头,但他绝无可能接受瞿末予所指的“变通”。他认真思考了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定性为开除,留下履历污点,但白向晚已经答应给他工作,一年的最低工资也没多少,返还就返还,如果社保出问题,他就去自己补缴一年,这些困难全都可以克服,最深的深渊他也爬了出来,他不会在这里倒下。下定决心后,他给人事部打了电话,说自己无法提供病历,但会返还病假期间他收到的工资,他认了,只要能尽快远离瞿末予,开始新的生活。第七十二章那天晚上,沈岱惴惴不安地入睡,觉本来就很轻,丘丘哭的第一声他就醒了。他对丘丘的夜哭已经敏感到了身体会先于大脑做出条件反射,他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滞后的困倦感让他有短暂地发懵,但他很快醒过来,去轻拍丘丘的小胸脯,小声安抚,又将丘丘抱起来摇晃。程子玫就睡在隔壁,她白天还要上班,这几天因为丘丘休息得很不好,沈岱非常急切地希望丘丘尽快安静下来。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儿,他心惊肉跳地摸了一下丘丘的额头,好热,他又把手伸进孩子的衣领,那皮肤的热度显然是不正常的。沈岱的大脑空了空,又马上被焦急的情绪填满——丘丘发烧了!一般新生儿在半岁之前都不大会生病,因为身体里还带着从母体获得的免疫力,但由于丘丘在整个孕育的过程中缺乏alpha父亲的信息素,体质较弱,医生提醒过他相关的风险,让他务必给丘丘提供一个稳定的、安全的环境。坐飞机、水土不服、被瞿末予惊吓、接连接触陌生人,这些对于一个幼儿来说都是很大的压力,现在果然就用生病释放了出来。沈岱懊悔不已,一颗心像被煎烤般难受,最让他痛苦的是,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没有人可以帮他解决离职问题,没有人可以替他全权带孩子,也没有人可以阻止瞿末予一而再地逼近。人生的艰难无法言说,因为光是体会已经耗光了力气。沈岱顶着愧疚感把程子玫叫醒了,让她陪自己去医院,他一个人没办法同时照顾孩子和挂号缴费。俩人坐上出租车时,天刚蒙蒙亮,程子玫哈欠连天,同时用手机查婴儿发烧的护理方法。司机得知丘丘发烧了,开得很快,还不忘安慰他们。到了医院,沈岱带着丘丘问诊,医生建议采用物理降温和退烧药,先不打针,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开好单子后程子玫跑去交钱开药。这家最近的医院是公立医院,儿科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嚎声能掀翻屋顶,光是处于这种环境下就让人烦躁不已,脑袋要炸开一样地疼。医生和护士都忙不过来,沈岱喂丘丘吃了药后,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有护士带他去给丘丘用温水擦身体,护士匆匆交代沈岱怎么擦,自己示范了一下,就赶紧去看别的病人。沈岱就像被打了肾上腺素,他的行动力很高,却又能清楚地感知到身体的疲倦,他对程子玫说:“你去上班吧,我陪他观察几个小时,烧退了应该就没事了。”“不去了,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程子玫看着沈岱形容憔悴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叹气道,“养孩子太难了,我不想要了。”沈岱想说一个人养孩子很难,夫妻同心的话不会这么难,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你休息一会儿,我会了,我来给它擦。”程子玫见丘丘眼皮子直坠,“你看他快睡着了。”“我不能离开,他感觉不到我的信息素马上又会哭的。”沈岱看着哭得直哆嗦、烧得小脸发红的丘丘,鼻头一酸,险些落泪。很多很多个艰难的时刻,比如一个人挺着肚子去产检,自己准备分娩物资,生产的痛苦和产后的痛苦,不分昼夜照顾孩子的疲惫,眼看着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被耽搁,都让他在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候,在心底很深处,自己对自己发出过质问:后悔吗?他每一次都仔细聆听内心的声音,每一次都在痛苦过后冷静地分析和思考,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后悔。他相信最难熬的时光正在过去,他相信这个孩子带给他的信念和力量远超过失去的。沈岱守了几个小时不敢休息,一直看着丘丘,靠着墙直打瞌睡。丘丘的温度降了些,但没有完全退烧,时而醒过来哭,时而又睡过去,医生让他再观察两个小时,再判断是回家还是进一步治疗。当瞿末予走进吵杂不堪的儿科病房时,看到的就是沈岱消瘦的、佝偻着的背影,肩膀和脑袋抵着冰冷的墙,凝成雕塑般一动不动。瞿末予心里一酸,无法接受他的omega要如此辛苦和狼狈。他缓步走了过去,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走近时,沈岱比丘丘先一步感知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沈岱的眼周呈青灰色,白眼球上拉满了血丝,面色如纸,嘴唇干裂,好像也生病了一样。瞿末予又心疼又生气,四周小孩子的哭声和尖叫声更让他太阳穴的筋突突直跳,他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样的环境,一个被病痛、噪音、焦虑、怨气和双氧水味儿构筑的修罗场,他真想把他的老婆孩子揣进怀中,马上离开这里。沈岱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脸色更难看了。瞿末予深吸一口气:“我打电话你关机,我去酒店找你,前台说你半夜带孩子去医院,我就查到了这里。”沈岱累得连话也不想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过了身去。“去我的医院,这里人手紧缺,医生护士顾不上丘丘。”瞿末予轻声说道,“你这个样子也照顾不好他。”沈岱看着一喘一喘的丘丘,眼睛愈发地红了。“这个时候就别固执了,走吧。”出去买咖啡的程子玫回来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瞿末予。瞿末予扫了她一眼:“程工,对吧?”他知道她是沈岱的同门和朋友。尽管一个男性omega几乎不可能和女性beta产生感情,但在这个时刻,程子玫隐性地取代了他的位置和作用,依然让他不舒服。“瞿、瞿总。”程子玫看了看沈岱。“谢谢你陪沈岱和丘丘来医院,我接他们换一家医院,你回去上班吧。”沈岱默默地收拾好东西,然后把丘丘抱了起来:“子玫,你先回去吧,今天太麻烦你了。”他不想在程子玫在场的情况下和瞿末予有什么冲突,何况现在让丘丘好起来最重要。程子玫讷讷地点点头,看着俩人有点傻眼。沈岱抱着丘丘走出了病房,瞿末予几步走到他身边,帮他挡下了一个和撒泼的孩子在走廊上拉扯的家长,同时,坚实有力的手臂环住了那薄削的肩膀。沉稳的黑檀木信息素像一只利剑穿透云雾,在重重消毒水的包围下飘进了沈岱的鼻息,他忍不住嗅那信息素,至少在这一刻,那气味给了他些许的心安。上了车,门一关,三个大人都紧张地屏息,观察丘丘的反应。也许是发烧影响了丘丘的官能,他没有因为瞿末予的靠近而哭,他好像根本就毫无察觉。这样让沈岱更加担心,他道:“老吴,麻烦你开快点。”“放心吧。”瞿末予看着丘丘小脸通红的样子,也焦心起来:“怎么会发烧?”“不知道。”“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放心,他很快就会好。”沈岱看着丘丘,低喃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儿子,我们的儿子,他身体好着呢。”瞿末予看着看着丘丘的沈岱,比起从前那个自信从容的沈工,眼前的人仿佛换了一张被困在生活里的脸,五官分明没有变化,却苍白清癯,大失光彩,可他却移不开目光,他在沈岱身上看到了一种用破碎的自己去包容后代、脆弱又刚强的美,是无论性别,只有一种身份可以散发出来的独有的光辉——为人父母。他心疼他的omega,他只想把沈岱抱在怀里,挡下所有的风雨,抚去所有的伤痛。豪华的私立医院,从环境到体验都与公立医院是天壤之别,来这里不像是看病,而是来享受服务。丘丘被安排到了最好的病房,马上有医生和专职护士围着他看诊和护理,检查结果和之前的医生说的一样,普通的发烧,最好是吃药和物理退烧,不同的是,这里安静又干净,护士寸步不离,沈岱乱糟糟的心都跟着平缓了下来,也不那么着急和担心了。丘丘还是时而睡着时而哭,护士说道:“孩子身体不舒服,情绪就不好,也会影响病愈的速度,你们多给他释放些安抚信息素,让他少哭,多吃多睡,有了体力很快就会退烧了。”沈岱摸了摸随身的包,从里面拿出了白向晚的信息素喷剂,犹豫了。其实他早就喷过了,可是不管用,这种替代信息素只能靠嗅觉欺骗幼儿,但丘丘的嗅觉暂时失灵了。人类对信息素的感知远不止嗅觉一种方式,还涉及到神经系统、血液系统和内分泌系统,所以丘丘依然能获得他的信息素安抚,却无法获取白向晚的。瞿末予一把抽走了那个几乎已经空了的小喷瓶,扔进了垃圾桶:“让我试试吧。”他看着沈岱的眼睛,目光真诚,“我才是他的alpha父亲。”第七十三章沈岱来不及阻止,瞿末予已经径直走到婴儿床旁边,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丘丘毛茸茸的小脑袋。好烫啊,他想。医生说只是普通的发烧,降了温就好了,他也觉得问题不大,哪有人不生病,可是看着这么小、这么柔软的丘丘,烧得脸蛋粉红,艰难地喘着气,微微隆起的眉毛不停地拧来拧来,可以想象丘丘一定很难受,可是孩子还不能说话,只能用哭声来宣泄身体的不适。他突然感到揪心,他们的孩子正在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次病痛,而他也同样是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恨不能代而受之的心疼,随着他越来越在意沈岱,他也越来越在意这个孩子了,哪怕他原本并不想要,且无论是从眼下的视角还是未来的考量,这孩子的存在都是一个麻烦。可他的心境已经完全变了,他庆幸沈岱生下了丘丘,在他们之间没有了婚姻也没有了标记之后,这个孩子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抹去的羁绊。瞿末予弯下身,两手撑着婴儿床的围栏,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他从来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丘丘看起来太小了,还没有他的小臂长,要怎么拿起这样的易碎品呢?沈岱在一旁看着,想阻止,又想让瞿末予试试,他现在只希望丘丘能好起来,至于使用谁的信息素并不重要,他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