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宁这不早不晚地跑过来,再加上这么副表情,任谁都知道有事,何况梓言这种见惯了人的?有些话不好问,但有些事还是说出来的好。
又过了好一会,李凤宁才抬起眼看着他,“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当然记得。”梓言的表情僵了一瞬,随后又柔软起来。
须知那位举朝都称大人的殷尚书一生传奇,就连家里的夫君也是不同寻常。她长女的生父就是一个伎子,据坊间传闻,殷大人对这位郎君不仅用情至深,甚至于终身没有迎娶正君也是为了他。如此话本一般的故事,对于同样在泥沼里挣命的伎子来说,自然是人人羡慕个个期盼。于是连带着,安阳伎子大多对殷大人有一份别样的崇敬,梓言自然也是。也所以,当两年前殷大人过世后,梓言看见来挹翠楼的李凤宁,不由得就当众骂了她一句“不孝”。
但是那个一身红衣满身酒气的少女,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大笑起来。“外祖母走了……外祖母走了,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人走了,但是我却连孝服都不能穿……想去磕头,还要被人说‘不合规矩’……你说,你说天下为什么有这么荒唐的事?”
她虽是一脸明艳到极点的大笑,周围却一片死静,而梓言当时就后悔了。
不过好在李凤宁酒醒之后也没有怪罪,反而有几分另眼相看。梓言起初半是赔罪,半也是乘机搭上关系,但是一来二去见多了之后,梓言却是假意越来越少,真心越放越多。天家贵胄,长相俊俏,只要不拿着架子旁人就会受宠若惊,更何况李凤宁要是把人放在心上,真真是连梓言这样见惯了的都招架不住。
但……
真是动了心思又怎么样?
就算梓言都知道,李凤宁常常来他这里绝不是看“朋友”。她对他不是没那个意思的,又怎么样?
她头上不止有亲娘,还有皇帝,除了母家那一个个任谁见了都只能下跪磕头的亲戚之外,外祖家的亲戚也个个穿着官袍。
所以梓言能做的,也就是把自己的心摁回去,掩住了抹平了,只把她当成寻常的“知己”来看。
“小时候我就特别羡慕会被姑姑教训的小六,就是姑姑打她我看着也会发酸。”不管梓言表情如何,李凤宁却显然没注意到,她声音里的愤然没有茫然多,“我心里再怎么愿意做殷家的孩子,却还要顾着天家的体面、顾着她的面子,每在外祖母家住个几日就说要回去。”
梓言听她嘴里“她”来“她”去,怔愣了一会才知道她说的是魏王殿下,李凤宁的亲娘。
“到我渐渐大了,流言就越听越多。有说她娶爹爹只是为了他姓‘殷’的,也有说她真心喜欢的那个做不了魏王正君的……”李凤宁越说声音越低,话中的冷意也越盛,“我起初不信,每次听到这种话,就会发一顿脾气。”李凤宁说到这里,声音几乎轻到听不出来,“但是你知道,后来我在燕州看到了什么……”
梓言默然,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十年前,我偷偷去了燕州,结果……”说到这里,李凤宁的嘴唇都开始发颤了,“结果燕州王府的门房,却说,却说我是骗子……”
李凤宁今年才十八,十年前,也就是才八岁了。八岁大的孩子,居然千里迢迢一路从安阳跑去燕州?
一边听着不是滋味,一边却仍然忍不住问了句,“骗子?”
或许是因为李凤宁没去过燕州王府,守门的认不出来。只是他心下总隐隐觉得,李凤宁即将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们家殿下只有一位小姐,如今正在府里。哪来的蠢货,也不打听清楚就敢上王府行骗!”李凤宁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把这句话一字一顿念出来。
“只有一……位?”梓言转瞬就明白过来,不由瞠目,随后担心地看着李凤宁。
李凤宁是有个庶妹的,据说常年跟在魏王身边。梓言联想起前面那句“真心喜欢却做不了正君”,顿时就明白过来。
“那你刚才说回家,是怎么了?”说不出那些听着就假的安慰话,梓言也只好稍微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人家带齐人马,来查我呢。”李凤宁情绪过去,“你是没看见,她看见我居然在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
“……是因为这阵子京里都在传的那句话?”
李凤宁只冷笑了一声,梓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先前京中流言是说,魏王替长女凤宁说了萧家二公子,虽没见两家正式走礼下定,但既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总也有个七八分准了。
萧氏乃是安阳显贵,门中有实职的官员一口气都念不完名字,配李凤宁的确是够格了。只是这萧家公子听说自幼身子就弱,亲事上就有些艰难,到如今似乎是快二十了。
这二公子的身子得弱成什么样,才会在及笈之后一耽搁就耽搁了五年?平常人也要嘀咕几句的,何况这门亲事对梓言来说本就非同寻常。但是后来只听说魏王嫡女因为不喜这门亲事而长住青楼,梓言才品出些不对来。
其一,自然是因为李凤宁说过她会去哪里。
其二,梓言对李凤宁不会去其他青楼这点,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你不觉得,这事有点怪?”梓言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
李凤宁瞟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人家带着人马像抓贼一样冲进我的院子里,开口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呢。”
“你好好解释……”
“解释什么?”李凤宁微叹了口气,声音里的意气消失之后,一股子与她年龄不符的疲惫感却慢慢浓厚起来,“一早吩咐了我今天回来,码头上左等右等都没人接。回到府里,先是门房对着我大呼小叫,屋里连个鬼影子都没。到后来,当然是人家千好万好,连小厮说的话也比我可信点。梓言,她不信我,我说再多有什么用?”
“你屋里就没一个能支应的人?”梓言眉头一皱,“你娘身边……不好做什么,难道自己屋里的几个也没有尽心的?” 李凤宁若说有个“能支应的”,梓言自然要心里泛酸,如今没有却又开始不平了。
且,什么话就看什么人说。
仆妇说主人不学无术就是一桩笑话,但是常在屋里进进出出的小厮如果说主人好色,又或者暴虐喜欢打人,名声再好的人也只会招来一片侧目,暗地里说一句“真没想到”。梓言不能说魏王如何,只能说起小厮那里。不过话说回来,李凤宁的屋子里但凡有个能支应的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恼起来只能朝挹翠楼来了。
李凤宁听他这么说,却是一愣。惊讶过去之后,愤愤之色渐渐地沉淀了下去。
“殷家……殷家的不行,明着送使唤人进王府不好,也没有收下的理由。”梓言一边想一边说,然后猛地眼睛一亮,“去请太女殿下赐几个人下来,或者,干脆请圣人……你笑什么?”
越说越觉得可行的梓言,却发现对面那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下,如玉的面容一派轻松自然,哪里还有之前的沉郁茫然?
“看着你这样子,突然就不气了。”
梓言一噎。他不是想她继续生气,但是他越听越替她心烦,她却没事人似的对着他笑,真是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地噎在喉咙口。
而对面那个见他如此模样,笑得愈加没心没肺。她咧开嘴,那双本来就漂亮的眼睛陡然间灿若星子,“梓言,有空屋子没?收拾一间给我。”
“瞧您说的,咱们这青楼打开门做生意,还能没空屋子?”梓言仍然一口气难平,“不如我再叫上十个八个美人来服侍如何?怎么也不能怠慢您这位贵客呢。”
“真生气了?”李凤宁却兀自笑得没心没肺,“你手上怎么了?”
梓言一身皮肉生得嫩,划拉一下都能红半天,刚才在前面被人扣住手腕好一会,此刻一圈红印还没退下去。他倒是混不在意,却冷不防被李凤宁拉了过去,然后把他的手腕握在自己手里仔细看着。
屋子里本来就昏暗,灯光下李凤宁的侧脸更是柔腻得半点瑕疵都没有。那双乌黑的眸子就那么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手腕,仿佛什么精致物件又仿佛受了什么大伤一样。
“你好歹也用用心吧。”于是,梓言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平日里哄谁哄不来,偏梗着脖子跟自己亲娘怄气算什么?说得难听点,”即便屋子里再没别人,他的声音仍然低如蚊蚋,“好歹也等她请封了世女……”
李凤宁一震,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看着他。
一旦去了那副调笑的样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竟然便有了慑人的光彩。梓言只觉心口被冻了一下,不由得就有些心虚起来。只是他才咬着唇,却听她突然道:“那空屋子还有没有了?”
瞬间又微恼起来的梓言眼睛一眯。“前头的屋子按着过夜算。”他上上下下扫她一眼,随后故意地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卧床,“只那边还剩半张床空着,可以少收你几个大钱。”
李凤宁眉毛一挑,看了看床,又看了看梓言。
梓言瞪了回去,“怎么,你还嫌弃?”
“名牌不挂着的,果然是不值钱了。”李凤宁看了他好一会,眸子里的笑意越来越浓,“罢了罢了,我今天也没带钱,就这里凑合一晚也好。”说着,竟真朝床边走了过去。
留下梓言在原地瞪圆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