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聿从来都觉得,整个范家可以分成两种:“认死理”的和“明白”。
当年范娘偶染风寒的时候,只因恰巧路过的殷家管事垫了那一两银子都不到的诊金,她便认准了整个殷家都是好人。再考又不中后,干脆到殷家做了个账房。
范家的两个孩子,她还略好些,她弟却是满心满眼的就只认一个人。从十三年前她爹送弟弟到魏王府那日起,明明姓“范”的孩子,每到范家住上一两天便嚷嚷着“要回家”。
而她夫君俞氏嫁进来那么多年,在为人夫为人婿上头明明都挑不出错来的,却怎么看她从表妹怎么不顺眼。即便她那个从表妹升了范聿的官,即便封了秦王,她夫君还是改不了那副看见她就觉得不爽快的样子。
相较之下,范父却殊不寻常。
一个乡下教琴先生的儿子,便是上京的那点盘缠银子都要靠凑的,却打从住进天下赫赫的殷府起就没再出来过。他的女儿在三十岁不到的时候就掌了军器监整个衙门,他的儿子更是成了当朝一品亲王的夫郎。听着像是话本一样的故事,却无非因为她爹“明白”而已。
既然她是她爹和她娘的亲生女儿,自然是应该既“明白”又“认死理”的。
“范右丞今日来,所为何事?”大理寺的书吏不叫衙役,而是亲自奉来一杯茶,一边笑盈盈地道,“我家大人正与几个判师在分说案情,却要劳范右丞多等一会了。”
在秦王当起甩手掌柜的时候,她这个右丞虽然才是那个真正掌着军器监的人,可到底官位是低了些。这大理寺书吏显然是看在她那个从表妹的份上,才如此客气以待。范聿虽明知道这其中的说道,却到底没把“柳牍山人”的狂狷做派拿出来。她心中紧张,却要维持面上平和,声音平稳,“前些日子与金马鞍碎片一道起出的陶范,军器监那里寻到了相似之物,所以想借了大理寺的证物拿去对比一下。”
这个书吏见范聿态度温和倒像是讶然了一下,只是她随即掩了过去,“出借证物这样的大事,果然是只能等我家大人了。”她起身拱手,“范右丞稍待,我去看看她们说到哪里了。”
范聿略侧身谢过,然后在书吏离开后站了起来。
她来寻韩谦,人家自然就把她朝韩谦的屋子里让。此时得了机会,便四下里扫视一圈。屋内的大件,譬如书案和木架一类,用的都是与衙门其他地方一样的木料,却做得更宽大和精巧。至于茶壶、镇纸一类的零散物件却都是镶金嵌玉价值不菲,应该都是韩谦私物,并非衙门供的了。
不肯屈就却又公私名分,踏实做事还能柔软灵活,怪不得先帝如此看重这位表姐。
范聿又仔细扫了眼,的确满是各种新旧不同的卷宗书册却寻不见半件玩器之后,不觉心下又定了几分。
她找对人了。
“范右丞,”范聿正寻思着,却听身后有人走进来,她一回头就见对方朝她点了点头,“久等了。”
“范聿见过韩少卿。”范聿心里那根弦猛然绷到最紧,起身就是十分恭敬地行礼。
韩谦这种出身大家的,打小就有教养师傅盯着学规矩,哪里能看不出来范聿行礼行得认真。她应该是有点莫名,但是见旁人对自己恭敬总不会不高兴,下意识表情又亲切了几分,“听书吏说,是为了陶范的事?”她转眸,一顿,然后显然是想岔了,“可是殿下那里有什么吩咐?”
“我今日来,却是有一件私事要请教。”范聿表情认真,声音却维持在平和轻松上,“现下有一家人,家主过继甥女到自家。家主过世后,其嫡长女继承家业。然数载后嫡长又逝。敢问少卿,下一个继承家业的,当是庶女亦或为嗣女?”
大理寺既是专管审案的衙门,京中豪富人家又多承继闹剧,连闹到御前的都有,所以韩谦简直再熟悉不过,是以竟然想也不想便道:“依着赤月律法,若那嫡长自有嫡女,便是由嫡孙继承。若无,便该是嗣女。”她略顿,解释道:“嗣女过继便是嫡女。一家之业,从无有嫡不继却传于庶女的道理。只是若要分家,将家产分厚几分给庶女便是。”
这番回答自是依着律法直言,却也正中范聿下怀,否则她也不会选了这个来开场。她拉起一抹笑,“所以韩少卿的意思,接下去继承皇位的该是凤宁了?”
韩谦起先只道范聿拿什么亲朋私事来走她的门路,是以答得极快,此时一听她说才醒过味来,顿时面色就不好看了。她审惯了案子,气势要压得过穷凶极恶的匪徒,此刻脸色一寒顿时整个人的气氛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