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是个办事效率十分之高的少年,顾盼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去送信,总之,第二日天尚未破晓,三皇子楚穆远便带领着一群手下直接破开了她闺房的大门。
此时天色还是暗的,数十个黑衣人寂静无声地涌进房里,其中一人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暖橙色的烛火摇曳不定,映出了站在门口处的修长身影。
楚穆远显然亦是匆匆起身,肩上只随意披了一件外袍,他跟在黑衣人身后踏进房间,脸色黑沉如墨,浑身暴戾的气势毫无收敛,他一走进来,房间里的温度似乎急速下降,气压低得吓人他扫了眼被帘帐遮挡的床榻,在烛光的映照下,细纱上隐隐现出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
这些黑衣人皆是训练有素,即使做的是闯他人卧房的事,亦没有发出丝毫响动,所以床榻的上依然背对着他们,兀自睡得香甜。
“主子。”这时,屋外又飞窜进一个黑衣人,他披着月色而来,利落地向着楚穆远单膝跪下,低声道,“主子,圣上派出来监视阮府的暗卫已被我等全数引开,但是我等能拖延的时间有限,恐怕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主子,请您尽早离开此处!”
楚穆远死死地盯着床榻的方向,眼神阴鸷,好半晌都一语不发。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有些着急了,不得已又重复了一遍:“主子,时间无多,请尽快下决断!若是被圣上发现您在阮府……”
“父皇为何会知道这里有他需要的药人?”楚穆远紧锁着眉头,冷声打断他,“这件事,除了我和玥儿,便只我那七弟知晓……他倾慕于玥儿,断不会泄露消息……不,也不一定……”
楚穆远无意识地转动着手指上套着的祖母绿扳指,这是他极度烦躁之时的一个习惯性举动。
“这药人是为了救玥儿才养起来的,偏父皇又中了一样的毒,他也可以利用这件事,逼父皇对我生出疑心……”
楚穆远自言自语,望着帷帐的目光越来越亮,但那光亮却是冷冰冰的,宛如在评估一件上等货物。
“主子……”黑衣人莫名感到脊背发寒,忐忑问,“那我等是否要将这药人交出去?”
楚穆远冷哼,他可不傻:“侍月在阮府中住了两月有余,进进出出间,阮府上下都知晓有这么个人存在,你以为把她交出去了,便能撇清关系了?”
“况且……”他捏着拳头,语气里阴森森的意味越发浓重,“祖母寿宴那日,我才向父皇求了赐婚的旨意,现下我与左相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蚱蜢,阮府出事了,与我半点好处也没有!”
那天本应是个大喜日子,楚穆远对阮珺玥还是存了几分真切的喜欢,特地去求了皇帝赐婚,让皇帝把阮珺玥指为三皇子妃,但现在回想起来,楚穆远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赐婚的事给一笔抹消了去。
这么敏感的时机,他却要娶阮府的孙小姐,这简直是引火烧身。
黑衣人暗中揣测着主人的心思:“主子的意思是……”
楚穆远两步迈到床榻旁,弯腰拂开帷帐,看向里面沉沉睡去的人。
身量娇小的少女只着了件白色中衣,正拥着棉被沉睡。满头青丝散落在枕头上,有几缕发丝还调皮地从脖颈处钻进衣服里,纤长的羽睫缓慢地颤动着,唇角还勾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睡得香甜,好似在做着什么美梦,全然不知晓危险的降临。
楚穆远只瞥了一眼,就无法控制地被那无双的容色所惑,幸好他意志力强大,这才勉强压下澎湃的心潮。
“她不能留在这里。”楚穆远有些艰难地从那张脸上移开视线,转头望向身后一排静候命令的手下,“当然,也不能继续留在这世上。”
楚穆远短短一句话间,就让一个人的生死盖章定论,但他语气十分冷漠,仿佛这些事无关紧要一般:“无论把她藏在哪里,都很难打消父皇的疑心,除非——”
他拖长音调,冷冷道:“除非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药人。”
黑衣人恍然大悟,看向床榻的视线中顿时蹦出强烈的杀意:“主子,您是想让她死……?”
楚穆远缓缓笑开了,他的样貌是极好的,这一笑颇有些风流倜傥的味道,放在外面肯定会被人赞一声翩翩公子,但他的话语却与外表不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漠然:“反正横竖都要死,何不让她发挥最后的余热?”楚穆远道,“至于她的去向要怎么解释……”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油灯上:“天干物燥,走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是么?”
黑衣人已经对楚穆远接下来的计划了然于胸,俯首恭敬道:“主子放心,我等定会将事情办妥。”
楚穆远对手下的识趣很是满意,他沉思了会,提醒道:“最后一味药材我已找齐,你们尽快炼成药人,把她拿去给玥儿解毒,之后即刻销毁!——药人存活多一天,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黑衣人领命,其中一人戴好手套,来到床边,先点了少女的睡穴,保证她不会半途醒来,便将人横抱起来,在另外几个暗卫的随行下,破门而出,几个纵跃消失于夜色深处。
剩下的人待少女被抱走了,便望向楚穆远,等候他的吩咐。
“你们的手脚干净些,可别落下什么痕迹。”楚穆远大步跨出门外,目标明确地朝阮珺玥的房间走去。
至于他……未婚妻府上失火,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的,定是得到阮府探望一番。
楚穆远沉着脸,大步流星。
戏需得做全套,不期望能完全骗得过父皇,但好歹能争取点时间,等人一用完,死无对证,他便可以进宫向皇帝陈明情况。
楚穆远对自己父亲极为了解,当今圣上刚愎自用,无论再怎么怀疑一个人,除非有明确不可推卸的证据指认,否则他绝不会轻易出手。
现在利用侍月的“死亡”拖上一拖,足够令他犹疑不定了——就借着这个时机,楚穆远自信,自己定能反败为胜。
至于到底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不急,待这场风波一过,他有充足的时间慢慢清算!
顾盼其实一直都醒着,从楚穆远带人进来,到她被人点了睡穴扛起带走——她都是知道的。
装睡对她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哪怕这些人身怀武功,也愣是没发现顾盼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听了那么久的壁脚。
在那些人颠簸赶路的时候,顾盼亦没有睁开眼睛,全程保持着完美的伪装,直到他们到达目的地,将自己放在一张软榻上,她才放下心来。
果然,楚穆远就如同她预想的那样,赶在皇帝之前下手了——不过这也跟她嘱咐重黎先到三皇子府邸送信,等确认楚穆远有所行动,再行通知皇帝有关。
只怕等皇帝的人马赶去阮府,就只能看见烈火燃烧的房屋,以及一具烧焦的尸体了——“她”的尸体。
顾盼不得不赞叹一句,楚穆远的确是个极聪明的人,不过就算他计划周全,恐怕也绝不可能想到,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从头到尾都是自己。
谁会防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并且命不久矣的工具呢?
顾盼竖着耳朵,听见领头的黑衣人正吩咐其他人去准备换血的事宜,不多时,原本围在她身边的几个暗卫就各自分散,只留了一人在旁看守她。
估计这些人对自己的功夫很有信心,或者是觉得顾盼这么个弱女子威胁度为负,顾盼能明显感觉到守在她旁边的人并不是特别专注。
只有一个人……她还是应付得来的。
既然楚穆远这个正主不在,顾盼也就不打算现在去泡血池。
这种画面,还是要等皇帝那边的证人来齐了,才好开演,否则她辛辛苦苦谋划着让皇帝忌惮楚穆远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当务之急……
本来被留下看守的黑衣人还有些漫不经心,但他随意一扫,却忽然发现软榻上躺着的少女手指微动,睫毛轻轻地颤动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转醒。
他愣了愣,顿时有些不敢置信。
方才点了这少女的睡穴,足够她昏睡好几个时辰了,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醒过来了?
没等他想明白,少女睫毛的颤动忽然停止,下一瞬,她猛地睁眼,那双黑曜石似的眸子流转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这份光芒在她的美色映衬下,生出令人无法抵抗的魔力,那个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浓如墨的黑色,站在一旁的暗卫怔怔地陷进这片黑色海洋里,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可以在刹那之间制住少女的行动,让她重新沉睡过去,但他本能的反应却是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少女的一举一动,甚至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看着少女迷茫地四处张望,水润的双眸里覆着一层雾气,宛如擅闯进陌生地盘而惊慌失措的林间小鹿,柔弱又无辜,只会拿那双无害的眸子怯怯地打量着别人,殊不知这种神情更容易引起他人的杀戮之心。
同时,他亦看着少女张开那嫣红的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先冲出喉咙的却是一连串咳嗽,少女虽及时伸手捂住嘴,但他还是瞧见了从指缝间漏出的鲜血。
“咳咳……我在……咳咳,哪儿?”少女断断续续地问,咳嗽声几乎要把她的声音盖了过去。
暗卫沉默着,便见她好像了悟到自己得不到答案了,尽力扯出一丝微笑,不再追问,边咳边吐出一个字:“……水……”
她咳嗽得十分厉害,仿似要将五腑六脏都给咳出来,鲜血溢出唇边,打湿了身上单薄的衣裳。
暗卫见她这副模样,也担心她在换血前会出了什么意外,转身倒了杯水,送到床前,弯腰将她扶了起来。
在弯腰的瞬间,他后颈的弱点处暴露在了顾盼眼前。
顾盼微笑着,手中早就捏好的金针干净利落地在他后颈那一小块裸露的肌肤上一划。
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没有迟疑,亦没有颤动,自然得像是已经演练过了千百遍。
墨流所赠予的金针锋利非常,轻易就在暗卫的颈上撕出一条豁口,那处地方顿时血如泉涌。
但很快地,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液变为了深紫色,然后是黑色……
在一个呼吸间,暗卫的脸色便已发青,手上的茶杯拿不稳,茶水洒落在软榻上,弄湿了顾盼的衣衫。
顾盼甩掉金针上的血珠,重新将它收回袖中,淡定地从榻中走下。
刚刚她在针头上涂了点自己的血,现在看来,伤口若是感染到毒素,发作会尤其迅速。
那暗卫不多时便躺倒在地,脸上尤带着惊愕,仿佛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一个弱质女流给一针放倒了。
“唉。”顾盼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具身体太不方便了,用起来碍手碍脚的。”
七号弱弱地冒头【我的错,宿主。】
顾盼赞同:“没错,你的觉悟很高。”
七号立刻觉得经过这个世界之后,自家宿主好像越来越不待见它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宿主,你这是要逃跑吗?】“不是。”顾盼环视着房间,希望找到些有用的东西,“我只是在等楚穆远过来。”
【可是宿主,还有一次换血,你就真的挂了啊!】七号提醒【这具身体要是死了,任务就失败了。】“放心吧,我有分寸。”
七号显然不太相信她的保证。
顾盼又问:“你帮我看看,外面还有几个人?”
七号看了一下,回答道【五个,两个守大门,另外三个给你准备道具去了。】“五个人……”顾盼皱了皱眉,喃喃道,“人数有点多,偷袭这种招数是一次性报废的,没法解决这么多人……”
话音未落,她只觉眼前一花,定睛一瞧,面前就多了一个人。
“阿月!”背着重剑的少年双眼发亮地向她邀功,“你不要担心,外面的人我替你解决了。”
顾盼:“……”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顾盼顿了顿,艰难问,“从什么时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