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圣上悄无声息就身染中毒,这可是件大事。
皇宫守卫森严,皇帝寝宫更是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在太医确诊皇帝是中毒之后,老皇帝几乎立刻就怀疑是自己身边出了内鬼。
本来他早些时间病重,就已经让朝廷上下人心浮动,底下的几个皇子亦是不动声色地开始争权,这下子忽然中毒,让他对几个儿子的忌惮更深。
皇帝倒了,最大的得利者就是这些皇子们,但皇帝一直都有派遣暗卫监视着朝廷上的一举一动,接到的回报都反馈说皇子们并无异常举动,看似与下毒事件毫无牵连。
但皇帝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他的儿子们是无辜的。
能够在重重护卫下对自己下毒,并且全身而退,说是跟这些皇子间的势力没有勾连,他是绝对不信的。
但是手上却没有证据可以直接指认,思来想去,皇帝决定利用这次机会,彻底将不安分的儿子给揪出来。
他虽然对这些私底下的明争暗斗了如指掌,但儿子们当真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老皇帝仍然大发雷霆。
他还没有病入膏肓呢,胆子就已这般大,岂能善了!
于是墨流深夜被召进宫里,诊治之后发现皇帝所中的毒竟与阮珺玥身上所带的胎毒一模一样后,有那么一瞬间心底是慌乱的。
这怎么可能……明明三天前他为皇帝诊脉,还什么异常都没发现,怎么会突然中了这种毒?
墨流在反复确认自己的诊断无误后,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并非他解不了毒会面临何种惩处,而是绝不可让皇帝发现顾盼的存在。
这种毒是天下奇毒之首,唯有饲养药人以命换命方可解除。但药人一说太过缥缈虚无,从来无人亲眼看见过,所以传来传去,这就变成了无解之毒。
“陛下……”墨流表面上还是一副淡定出尘的模样,缓缓道,“恕臣学艺不精,此毒无解。”
靠坐在榻上的老皇帝闻言,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情,只叹了口气:“御医此前已为朕把过脉,朕心里有数,这回多半是栽了。”
皇帝顿了顿,虚弱的嗓音里硬生生带出几分森冷:“若被朕发现是谁下的手,定将他千刀万剐!”
墨流沉默不语,他眼里有些心不在焉,思绪忽然飞到了正在阮府待着的少女身上。
说起来……再有一次换血,药人之体便正式炼成,可以拿来解阮珺玥的毒了。
这明明是期盼已久的事,墨流却提不起半分高兴的情绪。
他醉心钻研医术,被世人尊称一声神医,可唯一的遗憾却是未能亲眼见证传说中的药人——所以,当初年纪尚小的七皇子楚穆云找上门来,求他给阮珺玥治病,他便漫不经心地提了养药人的建议。
原本他是没有抱多少希望的,毕竟古往今来,尝试饲养药人的人何其之多,从未有一人能成功,墨流告之楚穆云这个法子,也不过是随口一提。
他从未料到,楚穆云真的成功了。
那个名为侍月的少女活了下来,撑过了十度春秋,只差一点点,她就能被炼成当世第一个药人。
那则传说,将不再是传说。
所以当时楚穆云请他到含芳山庄帮忙调理侍月的身体,他是极其乐意的,然而怀着浓厚的兴趣与少女接触下来,墨流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后悔了。
侍月说到底是七皇子的所有物,她的存在价值就是替阮珺玥解毒,墨流不过是被七皇子请回来的大夫,对她的命运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
更何况……若不是他先提出这个计划,侍月亦不会有如今的遭遇。
——他是侍月一切痛苦的源头。
墨流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这么简单的事实立刻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伪装撕破。
说不定在侍月眼里,他跟楚穆云并无任何区别。
墨流走神的时间有点长,甚至因为想到了不愉快的事情,嘴唇微微发白,惹来了皇帝探究的视线。
“墨神医。”皇帝虽在病中,气势却分毫不落下风,沉声问,“当真没有其他方法可行?”
墨流藏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淡淡地颔首道:“陛下,我无能为力。”
如果被皇帝知晓了侍月的药人身份……无论是楚穆云还是自己,都保不住她的。
皇帝双目含着病中才有的疲惫,但眼神却一点也不浑浊,他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墨流良久,直把人盯得脊背发寒,才道:“既如此,神医请回吧。”
目送着宫仆将墨流带出殿外,皇帝双眸微闭,手指极有节奏地扣着床褥,沉思半晌,忽然开口:“薛太医,你说,他欺瞒于朕,到底居心何在?”
话音刚落,大殿角落的屏风后拐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颤颤巍巍地向着皇帝作揖,谨慎斟酌:“依臣之愚见,墨神医或许是知道一二,但却因为某些原因,不可与外人道。”
皇帝出事,首先就是找这位薛太医来诊治,虽然医术造诣上不及墨流高深,但论阅历却毫不逊色,他不仅准确诊断出皇帝所中之毒,亦明白表示唯有药人可解。
但这种时候,去哪儿找一个药人来给陛下解毒?
皇帝也是看他束手无策了,才会宣墨流一个外人进宫,谁想墨流直接宣称无解,连药人两字都不曾提起。
公认天下第一的神医,会不知道这个方法?
皇帝眯起眼,若有所思:“薛太医,你说他会不会知晓哪里才能找到药人?”
薛太医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药人一说……终归不曾得到证实,或许墨神医没有把握,所以……”
皇帝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你无需为他辩解,此事本就蹊跷,真相如何,朕自会查清。”
皇帝仿佛想起了什么,冷笑:“朕听闻——这位墨神医与朕那七儿子素来交情匪浅,现下是住在左相府上?”
他叩着手指,猛然一停,眸中寒意弥漫:“去跟着他,朕倒要看看,他背后耍的什么花招!”
寂静空旷的大殿里,似乎有人无声地应是,仔细听去,又像是穿堂而过的风声,不一会儿便重新归于沉寂。
薛太医深深地拜伏在地,再不敢多言半句。
墨流离开皇宫后,心神不宁,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慢慢脱离掌控,那种隐蔽的无力感令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直接用上轻功,飞回了阮府之中。
一来一回间折腾了不少时间,等墨流落到院中,已是接进三更时分。
他不受控制地走到顾盼所住的院门外,但刚迈进去就暗骂自己愚蠢。
都这么晚了,她怎么可能还醒着?
虽然清楚这一点,可墨流非但没有及时转身退出去,反而一步一步走到门前,微一用力,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木门移动发出咯吱的轻响,惊得桌边的少女猛地抬起头,手中的绣花针一偏,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你……你怎么突然闯进来了?”少女连忙将手里的绣品推到一边,眼底含着一丝慌张,将音量压得极低,“我……”
墨流这才看清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烛火昏暗,只照亮了这一方桌椅,难怪从屋外看时,他并未发觉房里点着灯,还以为少女早已睡下。
“半夜三更,你又是在做什么?”墨流本就藏着心事,此时忽然看见当事人就俏生生地坐在面前,表情无措,脸颊因紧张而飞上薄红,顿时无法再保持淡然。
少女虽单纯,但也能轻易听出他话里的不虞。
“我……”她犹豫了一会,小声解释,“我这帕子还差一点就绣好了,可是姐姐不喜我熬夜,所以我就……”
墨流皱着眉:“所以你便半夜起来,偷偷摸摸地做?”他严厉起来,本就清冷的脸上更是无甚表情,令小心翼翼偷瞄他的少女吓得一抖。
“我很快就做好,马上就去休息……”她无力地辩解。
都什么时候了?她到底知不知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竟然还挂心这些无用的东西?
墨流内心的火气通过他越发冰冷的声音表露出来:“你日日忙活这些,又有何用处!”
少女望着他,目光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自然有用。明日是姐姐的生辰,可我只有这一项活计拿得出手,便想着定要用心完成,待明天送予她作生辰礼物。”
“你……”墨流愣住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少女一会,发现她在提到阮珺玥的时候,目光里是满满的亲昵与孺慕,语气无比轻柔,顿时心头一涩。
难怪最近一段时间她都捧着帕子日夜不停地绣着,原来如此……可是在这酸涩之下,墨流心头的怒火非但没有被浇熄,反而越燃越旺。
侍月待阮珺玥自然是好得没话说,可阮珺玥呢?
明明知道眼前的少女活不久,注定要为她而死,但却依然能若无其事地作出一副好姐姐的模样关怀备至,哄得侍月感激涕零,这种行为,这份居心——墨流大步绕过桌子,俯身抓住少女纤细的手腕,用力之猛差点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提起来:“她在骗你!”
一向淡然出尘,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医头一次抛却了冷静。
他将少女的手腕攥得极紧,脆弱的骨头在他的手下发出阵阵哀鸣,但墨流气在头上,竟然忽略了那一刹那少女脸上痛苦的表情。
“放开……”少女发出微弱的抗议,但她的这点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对墨流产生不了丝毫影响。
“你就是为了替她解毒而生的,阮珺玥一直在讨好你,你没发现么?”墨流轻松镇压下她的反抗,凝望着她的双眸中燃起暗火,“你以为她是真心实意把你当作妹妹?”
少女咬着唇,牙齿在殷红的下唇留下一道明显的印记,墨流的视线便不知不觉被这浅浅的印痕吸引,钉在她唇上无法挪开。
“你对她好,得到的结局不过是一个死字,她欺瞒你这么久,你就一点也不介怀?”墨流语速越来越快,他宽袖一甩,一道劲风从掌中挥出,转眼间将少女之前放置在桌上的布帛撕成两半。
她辛辛苦苦做了大半月的帕子,就这么给毁掉了。
少女坐在椅上,在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时,眸子微微睁大,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为何不言语?”她太安静了,这反常的态度令墨流陡然升起不安之感,为了将这不妙的感觉从脑海中驱出,他下意识又将少女的手腕攥紧。
少女轻叹一声:“你早就知晓真相,可到了这时,才选择告诉我,这与欺瞒有何区别?”
墨流立时呆住。
只听少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你说姐姐骗我,可同她一起欺骗我的,不也是你么?”
墨流猛地松开牵制她的手,面上罕见地浮现出茫然:“这并不同……”
少女心平气和:“在我看来,并无不同。”
她将那两片被撕裂的布条拾起来,重新拿起绣花针,打算将它们拼接在一起:“若没有别的事情,还请你离开吧,我还有活要干。”
“你不介怀?”墨流不敢置信,他都讲得那么清楚明白了,为何不生气,为何不去跟阮珺玥对质?
“惊讶的话,的确是有的。”少女点点头,并无隐瞒,“我从来都知道,我能活到现在,是托了姐姐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