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春风又起,一枝桃花摇曳着,把风情万种的影子撒在地面上。阿萝使了个“你放心”的眼神,退身掩了门离开了。谢兰修摆着头四处寻找,最后有些负疚地说:“真是!这里只是暂住,都没备下茶具,也没有点心……”
谢兰仪含笑道:“哪有时间弄那些!惟愿长夜安隐,多所饶益。也不枉……”她顿住了,下面的话不知如何开口,更是不忍开口。她望着谢兰修背后的门,那门静悄悄开了,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渐渐逼近。等谢兰修发现有异时,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架在她的咽喉上。
薄刃凉得发寒。
谢兰修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绪,对谢兰仪道:“阿姊,这是何意?”
谢兰仪显得有些慌乱,看看谢兰修的身后,咬了咬嘴唇道:“阿修,你别怕。你好好听我说。他不会伤害你。”
谢兰修已经知道今日这一遭见面并非好事,她素来有着遭遇大变反而镇定的心态,略略侧了侧脖颈,对身后那人说:“何必!我阿姊装扮了到这里,定是千辛万苦想来找我,既然找到了,要谈条件就谈,要杀我就杀。”
谢兰仪又看了看她背后的那个人,抬手拭了拭腮边,也变得镇静下来,谢兰修看着她颊上未曾抹干净的光亮的痕迹,听见她缓慢的声音:“阿修,你别大声喊叫,我们不会伤害你分毫,这里于我们是敌营,不能不谨慎防范。其实,千难万苦地过来,是想你帮忙。”
“阿姊。”谢兰修也觉自己生不气来,但是先时那种重逢的欣喜被这架在脖子上的刀刃一打扰,自然也所剩无几了,“自家姊妹,我力所能及的,自然不敢不尽力。阿姊可是想离开刘义隆这擅杀兄弟、威逼弟妇、无故大开边衅的荒唐昏君,投奔到我这里来?”她感觉到脖子上的匕首略略一抖,然后又架住了,心道自己还算攻心有术,越发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谢兰仪脸上一烫,好在此时夜色浓浓,掩得住通红的面颊。窗外月光亦是雾蒙蒙的笼着一圈彩晕,大约明日又会是一个雨天吧?她不自觉地伸出冰凉的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脸,才直视谢兰修道:“他怎么样,如今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是宋室亡国,不光刘姓一家,包括王谢庾桓等世家大族,还有无数的江南百姓,都将遭夷狄异族的洗劫。唯今之计,但求妹妹体谅故国之难。”
谢兰修微微动容,旋即恢复了先前的神色,她带着些疑惑,看着姐姐总是向自己的身后瞟,直觉告诉她,此刻周旋强过于应答,因而冷笑道:“阿姊太看得起我了。魏主雄霸之心,是我能说动的?最多,也不过建康城破之后,我努力求他少些杀掠,尤其妥善保存谢氏族人罢了。”
谢兰仪略愣了愣,瞧见谢兰修身后那人冷冽到冰石一般的神色,真有些怕他一刀子割断了谢兰修的喉咙。这么多年了,自从姊妹俩因株连之罪分开,除却鸿雁传过三五篇书信外,再没有一丝关联。好容易今日见面,却又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敌对氛围,无数的心里话一句都来不及说,想想都觉得心酸。她哀求地说:“阿修,不是要你说动,佛狸残暴无道,说亦无用。但三军以他马首是瞻,若是他不在了,百万魏军群龙无首,自然作鸟兽散,建康之危便能解除。这不是造福万民么?你想想,阿父若是九泉有知,该多么欣慰!”
谢兰修气得好笑:“阿姊的意思是叫我杀夫?刘义隆身边没有谋士了么?怎么会出这样奇妙的‘好’主意?刘义隆对我阿父有何厚爱,需要阿父两名女儿以身相报?”
又是这样讥刺的语言出来,谢兰仪羞惭欲死:“妹妹……你撕我的脸,我也不敢辩驳,我这污浊的身子自己都觉得厌弃……”她一串串泪珠滑下来,哽咽声中夹着哀告:“可是,你毕竟是宋国的女郎,纵然千里远嫁,难道心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故国?”
“阿姊,你心中可还有你已经身故的前夫?”
她的话,刀子穿心似的厉害,她的眼睛,却一直打量着面前的姐姐。兰仪的底线,仿佛深不可测,纵然耳腮之红,已然与额头的洁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眸中凝然不畏的神色依旧不带惊惶。谢兰仪心道:妹妹,你可知那时,我亲自看着阿父死去;你可知那时,我亲耳听着丈夫死去。委身之耻,舀尽长江之水也难以洗净,但是,此刻我肯来了,不因为刘义隆的逼迫,而是为自己的心能够感觉宁静,不会再于梦中见无数厉鬼,不必再为自己曾经的自私一念,夜夜难以安枕,是或可谓救赎。她挂着泪的脸温和地笑了:“阿修,我如今心中没有车子,亦没有英媚。只有广陵城外的鲜血,只有那些你不曾看见的民瘼,只有那些惶惶无助的身影,只有万千先贤前赴后继、含笑赴难的神情……”
谢兰修惊诧地看她笑容上滚滚而下的泪水,扬声道:“阿姊,何时如此义薄云天?既然这样,为何不舍却新蔡公主?”她心中悲愤,又故意妩媚笑道:“哦,我明白,舍不得女儿,但舍得妹妹。”
谢兰仪遽然说:“我们是双胞姊妹,面貌相似甚多,你回建康,我留下来!”
谢兰修诧异得呵呵笑:“阿姊何时这么天真?魏主陛下是我夫君,日日相对,你冒充不了我。”
“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冒充!你听听合不合适,我们先商量看看!——”
谢兰修几乎不愿意听谢兰仪急切想说出的计划,摆手道:“不用说了,无关计策行不行得通。”
她强抑着悲酸和苦痛,拂袖想背身离开,突然察觉到异物硌着颈项,此刻才想起来脖子上还架着的东西。
“是不是我不答应,身后这柄匕首登时就会要了我的命?”谢兰修笑道,“不过阿姊,你这个要求,我横竖是要死的。这会子死,倒还在魏主心中落个好,将来自己能够厚葬,也泽及子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