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 你快放开我!”
等这四周彻底没了动静,只余下夜色中的徐徐风声,寒凉的夜风从假山缝隙透了进来,吹拂起她今日着的绯色裙裾, 裙摆处的珍珠发出泠泠声响。
在这昏暗静谧的假山里格外的响亮。
弯月悬挂, 清冷的月光洒至假山旁的海棠树上, 斑驳的树影照入假山,姜沐璃的一双眼眸熠熠如星光,风扬起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这种昏暗逼仄的环境,仿佛世间只余他二人, 加之那令谢缚辞深入骨髓的气息, 蓦然让他心里浮升起一丝荒谬的念头。
他不自觉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攥紧她的手腕。
“你第一个男人是不是两年前在江州……”他语调带着自己都尚未察觉的艰涩。
因这句话, 姜沐璃的整颗心似被吊了起来,匆忙打断他:“殿下在胡说什么?他已经死了。”
月色照亮她红润的脸庞, 她认认真真看着他幽光浮动的黑眸,问道:“殿下就这样在意那个男人?”
谢缚辞微怔,遂松开了手,冷目轻扫她澄澈的眼神, 扯了扯唇角:“孤为何要在意,所幸他已经死了,若是活着, 孤有的是办法让他死的很难看。”
他话音一落, 姜沐璃脸色立即变得十分古怪,满眼莫名其妙看他。
疯了不成?
姜沐璃摇头叹了一口气, 用力推开他往假山外走去。
前方不远处有刺目的亮光在缓缓挪动, 像是宫人提着宫灯走来。
姜沐璃趁着谢缚辞正在整理弄乱的衣袍, 拔腿便一溜烟飞快地逃离了此地。
男人黑眸微眯,目视着她匆忙逃离的身影。
就在这时,崔继后的心腹宦官海成从夜色里走来,缓缓停至谢缚辞跟前,弯腰行礼,毕恭毕敬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那厢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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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沐璃为了甩开谢缚辞,闷头在皇宫乱奔,直到跑了很远,感觉没人跟上来后,这才停下了脚步,双手轻抚自己的心口。
她茫无头绪地走了一圈,不知是走到了何处,但见东南面隐有幽幽灯光亮起,想必是有人正在放花灯。
今日是上元佳节。
往年的上元节,她都是在江州度过。
江州宝文县是民风淳朴的小地方,平日里老百姓的生活节奏都较为安逸悠闲,只有每到节日时,每一条街道都会围满了人。
江州虽不比长安繁华,但灯会却极具人情味。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欣悦的笑容,夜里好不热闹。
犹记得五岁那年,那会儿阿娘尚在,她心里总是记挂着阿娘不爱出门这事,担心阿娘这样下去会憋出病来,便想尽办法与爹爹一同撺掇阿娘出来逛灯会。
阿娘实在拗不过她fù_nǚ 二人,只能依了下来。
那时候她却不知,阿娘出一趟门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说服自己。
而此时此刻的姜沐璃也在尝试说服自己,只因她别无选择。
皇帝封她为公主,她只能接纳,太子折辱她,她只能咽下苦果。
无他,全因她这层身份在,注定无法全身而退,既如此,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想通了这层后,脚步不由都轻快了许多。
行到灯光处,但见几人成群的贵女扎堆一团,似在河畔放着河灯。
姜沐璃转身正想离去,忽觉手腕一紧,便被拽入了一颗海棠树下。
“阿璃?”男人嗓音震惊。
姜沐璃将将站稳,看清面前的男人后,瞳仁渐渐睁大,也震惊道:“温大哥?”
面前的男人正是大理寺少卿温林松。
“你怎么会在这?”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远处的贵女仿佛被声响引起了注意,温林松便只能拽着她藏匿在树后。
“阿璃你为何会在皇宫?”温林松问。
姜沐璃面露难色,还是道了出来:“一言难尽,我从江州来到长安,发生了很多事。”
她轻声细语娓娓道来。
温林松听完后神色怔怔,瞳仁收缩,好半晌才为难道:“阿璃,你终究还是跟你母亲一样被困进了皇宫里……”
听他这句话,姜沐璃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警觉地问:“温大哥为何这样说?你认识我阿娘?”
她和温林松是两年前在江州初识。
那时候姜府只有她与弟弟二人相依为命,隔壁邻居忽然搬进新户,住进去的便是温林松。
作为街坊邻居,总是少不了要打照面,后来她才知道温林松是扬州人士,此次来江州只为了寻找旧友,因寻人不得,便暂时安顿下来。
那段时间温林松会时常来姜府照顾她和阿臻,也经常与她讲一些扬州的人土风情,短暂相处了半年后,温林松便凭空消失,自此再也没有出现。
未曾想,再次相遇竟是在皇宫。
温林松长久没回答,姜沐璃焦急追问:“温大哥回答我,你是否认识我阿娘?”
温林松叹气,语重心沉道:“阿璃,你先静下来,好好听我说。”
“认识你母亲的并非是我,而是我的母亲。”
姜沐璃柳眉紧紧蹙着,听他细说。
温林松道:“我不知道你知不知晓,你的母亲幼时曾流落过扬州。那时候她和我的母亲都被一个名叫韵娘子的女人收养。”
“韵娘子是扬州闻名的芙香楼的东家,表面做着酒楼的生意,实则私下在干些不入流的勾当。韵娘子钟爱四处收养一些容貌出众的女子,目的则是培育扬州瘦马,而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是其中之一。”
“她们二人自小相依为命,便结拜了姐妹。直到苏嫣姨母在十四岁那年救了一个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男人。”
温林松说到此处,眼神警惕地扫向四周。
姜沐璃后退一步,紧张地问:“那个男人就是当今陛下?”
温林松确定四处无人后,才敢郑重地点头应答:“没错。正是当今的陛下。”
那这么说,殿下跟她说的都是真的?
温林松从他母亲那得知了很多事情,两年前找到江州,也是应了母亲的命令。
“苏嫣姨母救了陛下,又悉心照料了许久,可陛下却对她起了心思,便隐瞒了身份留在苏嫣姨母身边。”
“渐渐的,苏嫣姨母同样对陛下产生了感情,可那会苏嫣姨母并不知道自己是昌陵侯之女,只认为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伪装成富商公子的陛下,便想要断开二人之间的关系。”
“陛下不愿放手,多番纠缠,还承诺了苏嫣姨母等他回了长安后处理好家中的事物,便会来扬州娶她。苏嫣姨母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便真的相信陛下不会负她,可直到她及笄那年,被昌陵侯府找了回去,到了长安后她才得知陛下的真实身份。”
温林松的母亲白氏也是在苏嫣的帮助下脱离了贱籍,被一同带回了长安,也没有人比白氏更明白苏嫣与陛下之间的事。
苏嫣回了长安后,因曾经流落扬州,在那等风月场所长大,即使因年龄尚幼并未接.客,可昌陵侯仍然当她那段经历是他人生的一个污点,便刻意隐瞒了这个女儿存在,将苏嫣安置在府内养着。
更多情况,白氏对他这个儿子并没有多说,当初也只是意外找到了苏嫣的下落,便派他去江州打探打探。
他去到江州,却得知苏嫣已逝世几年。
温林松记着母亲交代的事,便留在江州一段时日照顾苏嫣的一双儿女。
姜沐璃听着母亲的过往,眼眶浮起泪意,雾气弥漫,哑着声道:“温大哥,我想见一见伯母。”
关于她阿娘的事,她想知道的更详细一些。
温林松自然答应,笑道:“我的母亲很早就想见见你了,但因为我们一家都住在扬州,一年前才举家搬到了长安,母亲还一直记挂着在江州的你们姐弟二人,没想到这次竟能遇上。”
可如今姜沐璃在后宫,被皇帝看得极其严,别说出皇宫了,怕是连清宁殿都很难出去,又如何能见白氏?
姜沐璃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温林松眼珠子一转,道:“以我的身份应该是难以入后宫,今日我也是陪安国公世子一同进来的。阿璃,你我之间的通信只能暂且将安国公世子当做桥梁了。”
“安国公世子?温大哥很信任他吗?”
温林松道:“他性情温和,很好相处,我若说你我是旧友,只拜托他为我传信给你应当不成问题。”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正在逐渐走近。
冯亦源风度翩翩走了过来,面色俊朗,笑容温润:“林松兄抛开在下,便是遇见熟人了?”
透过婆娑的树影,冯亦轩眯了眯眼,看清面前的人后,容色惊愕:“这不是陛下方才册封的柔安公主?”
还没有交谈几句,便听有宫女寻来的声音。
那些是在清宁殿伺候姜沐璃的宫婢,得了皇帝的命令要慎重照看她。
方才被吴毓支开后,便寻了姜沐璃许久。
姜沐璃记下了冯亦源的长相,对他福了福身,便转身离开了。
冯亦源撞了撞温林松的肩膀,“柔安公主,你是怎么与她相识的?”
温林松不愿多言,“曾经有过救命之恩罢了。”
冯亦源继续追问,温林松只能瞎编了个故事,这才堵住他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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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沐璃回了清宁殿,雅彤入殿伺候。
黄花梨梳妆台前,姜沐璃看着面前昏黄的铜镜,问:“雅彤姐姐,你今年有多大,在清宁殿当差多久了?”
看着年岁,雅彤应当也才二十出头,可她做事谨慎,为人稳重,想必入宫多年了。
雅彤取下姜沐璃发髻上的金簪,回道:“回公主的话,奴婢今年二十有三,在清宁殿当差有七年了。”
七年,那想必很了解清宁殿了。
姜沐璃对这个皇宫一无所知,身边正需要一个极其了解皇宫的人。
而雅彤便是最佳人选。
姜沐璃抿唇微笑:“雅彤姐姐想出宫吗?”
雅彤心思微动,面上却不显:“公主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我只随口一问罢了。”
她语调轻松,雅彤便也没多做他想,待拆卸好钗环后,见天色不早了,便出殿去吩咐宫女备热水给姜沐璃盥洗。
“参见陛下——”雅彤才跨出殿门,便撞见中年帝王往这边走来,连忙跪地行礼。
皇帝立在门槛外,眼神朝里扫了一眼,问道:“柔安公主如何了?”
雅彤回道:“公主宴后去放了河灯,适才回殿,身子略有疲惫,正要歇息。”
趁着夜色来干女儿的寝殿,传出去的确不像样,可皇帝实在想念姜沐璃,斟酌了几番还是想要亲自来看一眼。
这两日皇帝和姜沐璃实则并没有多少私下的接触,一是担忧她像她母亲那样抗拒他,二是他看着那张与苏嫣相像的面容,也十分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