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时候,黑石城中亮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火。骷髅灯笼如今又多了几个颜色,不止有青色、蓝色,还多了些白色与红色。一眼望去,闪烁变换,比人间灯市还热闹,灿烂中透出几分诡异。顾白婴慢慢地在街道上走着。黑石城的夜晚向来比白日还要热闹,他容貌生得好,气质又是一等一的出色,才走了没几步,就有大胆的魔族女子来勾他手臂。他冷淡地看对方一眼,绣骨枪挡住逼近的人。女子悻悻松手,没趣地走了。有魔族女子手里捧着大片大片的雪白骷髅走过,不时低头嗅一嗅,笑道:“好香。”原是鬼首花,再看周围魔族,大多人手一束。顾白婴方才惊觉,今日是七夕。不远处有人在卖银色小锁,店主是个漂亮的红发女子,正叉腰大声吆喝:“合欢同心锁!魔后殿下同款合欢同心锁!锁住爱人,锁住情意,只要用笔将两人名字写上去挂在树上,再用钥匙将锁锁上,两人就会一生一世不分离!”“一把只要两百魔珠,十把起卖,买十送一,买五十送十,很划算的!”居然还涨价了。顾白婴看向树枝上挂着的银色小锁,摊主见状,热情招揽道:“公子想要买锁吗?买十把带回去吧!”他目光扫过那些银锁,道:“不必。”朝前走去。摊主也没恼,只是有些迟疑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下一刻,有客人询问,她便将这短暂的疑惑抛之脑后,卖力招呼起来。顾白婴继续朝前走。黑石城的街道熟悉又陌生。他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朝前走,看到了街道拐角处,一方熟悉的小摊。小贩是个穿银袍的中年男子,头发梳成一簇簇小辫,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的蚂蚁发呆。见有人来,男子精神一振,站起身招呼道:“瞧一瞧看一看,红纹石牡丹粉幽灵雪花云母手链,只有最后这么一批了!情缘不好的男子若是买来佩戴,不出三日,必然有桃花上门,灵的很哪!”顾白婴脚步一顿,男子凑上前,笑嘻嘻道:“公子要不要买一根回去戴戴?”他没认出顾白婴,顾白婴却觉得有些好笑,遂不咸不淡地开口:“几年前你就说这是最后一批了。”“咦?”男子愣了一下,仔细端详了面前人片刻,一拍大腿道:“原来是公子!当年记得您在我这里抽了一支下下签,第二日我这小摊就被停了......”他和和气气地开口,“您当时怎么不说自己是我们小殿下的情人呀!我要是知道,我就不让你抽那只签了。”他提起“小殿下”时,眉宇间不见哀伤,魔族自来豁达,生老病死不过人间常态,从不放在心上。这一任魔王没了,日后自然会有下一任,红尘来来去去,总是如此。“你的签很准。”顾白婴淡道。“准什么呀,都是假的。”那男子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也不怕告诉您,当年那签筒里,就没一张好签,全是下下签。本来就是客人抽一支下下签,心中自然不舒坦,我再好‘对症下药’,卖他些克服劫难之物,赚些魔珠罢了。谁知道撞上了小殿下巡城,停了我的摊子。”顾白婴怔住。竟是假的么?他后来曾反反复复想起那支签文,总觉得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如今却在这里,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个阴差阳错的巧合。却误打误撞的,一语成谶。那小贩还在絮叨:“不过混沌殿的人来警告我之后,我就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现在可不敢了。今日是七夕,来,公子,”男子从小摊底下摸出个罐子,“再抽支签吧,我保证,这里头全是好签,图个好兆头!”他想要拒绝,临到头了,却改了主意,将绣骨放到一边,从那罐子里摇落出一支签来。木签落到地上,顾白婴弯腰捡起,这是支红色木签,上头写着: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男子凑过来一看,大笑道:“哎呀,这是只上上签,恭喜公子,看来,您好事将近了!”他怔忪片刻,低头笑了一下,将木签还给那男子,道了一声:“多谢。”周围笙乐交错,人声如沸。灯火似星,照亮一城华夜。再往前的地方,有人正在演皮影戏。上回来时,看皮影戏的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将此地包裹。不过后来黑石城中不允影戏中过分露骨,戏目变得寡淡寻常,听戏的魔族就少了许多。魔族大胆热烈,对于这种缠绵含蓄、凄清哀婉的戏目,总是兴趣缺缺。如今戏摊前,只零散地站着几个上了年纪的魔族。顾白婴在皮影戏前停下脚步。这出戏唱的是书生爱上相国家小姐的故事。做戏的人声音绵长,唱词端丽。唱书生对小姐一见钟情,相思付尽。唱小姐与书生缘分注定,郎情妾意。“......月色溶溶夜,花荫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叛将欲抢小姐,书生使计解困,偏在这时相国夫人要悔婚,之后又是私会、上京、应试、传言......魔族改了后头的唱词,不如先前绮丽,听众嫌俗气又不刺激,摊前人影渐渐稀少,不知何时,只余年轻人一人。他就站在这皮影戏前,认真地听着这出算不得多新鲜的戏。悲欢离合、爱恨起伏,不过缩短在几句唱词之中。黑石城中人爱欲强烈,听不得这样哀婉俗气的戏码,听者寥寥无几。顾白婴从前也不听戏,总觉得这些缱绻风月、缠绵离分与他没有半分干系。而今,却静静地立在这皮影戏前,听着这出无人驻足的团圆。书生高中状元,衣锦还乡,结为夫妇,平生愿足。戏中的人在唱:“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愿普天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个俗气又圆满的欢乐结局。他一个人看完了结局。四面喧嚣,周围灯火一点点暗了下来,有耄耋老者从皮影后走出,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慢吞吞对他道:”客人,这出戏已经结束了。”他睫毛低垂,轮廓在灯火中落下一个孤寂的黑影,过了很久,开口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