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白婴去了很多地方。有时候是小桥流水的水乡,有时候是袅袅炊烟的山村,有时候是烟雨蒙蒙的小镇,有的时候,是重峦叠嶂的高峰。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都州大地,桃柳明媚,簇锦花团。他最后去了黑石城。黑石城前,冥冥河河浪翻涌,他将提前备好的丹药一颗颗扔进河中。不多时,水波深处,巨大龙鱼游了过来,停在岸边,如一艘黑漆漆的、等待着旅人归来的船舶。金门之墟一行之后,最后一颗星辰归位,黑龙鱼载着众人回到都州。之后的一段时间,顾白婴曾试图再次回到金门之墟寻找簪星的下落,但黑龙鱼不再载人去往河底的漩涡了。或许也不是龙鱼不愿,而是当打开金门之墟的钥匙消失后,天界与人界相连之地,又被重新封印了起来,再无人寻到痕迹。黑龙鱼认出了他,轻轻甩了甩尾巴,鱼尾将黑色河浪拍出巨大水花。他把一大把丹药全部撒入河中,安静地等待龙鱼将它一粒粒吞完。簪星曾说,在他们那边有个习俗,对着鲤鱼许愿,就能心想事成。虽然这大鱼看起来,与“鲤鱼”实在很难搭上关系,但他还是静静看了黑龙鱼半晌,在心底许了一个看起来不太可能达成的愿望。他希望......能再见到她。黑龙鱼载着顾白婴去了黑石城,小双迎接了他。蓝衫儒冠的青年还是如从前一般温雅,对顾白婴笑道:“真人先前来信告知殿下,顾仙长不日会前来,殿下令属下备下落脚之榻,没想到多等了几月。”他一边领着顾白婴往里走,一边笑着开口,“看来顾仙长这些日子,去了不少地方。”黑石城比几年前更繁华了。魔族的灵脉恢复后,魔气逐渐充盈了起来。又因为当年金门之墟一行,说到底,是簪星救了天下人。修仙界纵然再不要脸面,也不敢落下卸磨杀驴的名声。这些年,人魔两族倒是和平了不少。虽不至于说亲如一家,但偶尔在都州见到面了,两方也能矜持地打个招呼,云淡风轻地问好。偶尔宗门大会,乔装打扮的魔族混入其中,修仙界的人发现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黑石城里,有时候也会有好奇的修士不知从哪里得来魔丹坐了黑龙鱼跑进来,四处参观游玩,不姜也只让小贩们默默多收他们些魔珠,当作不知道。各处洞窟还是如从前一般花里胡哨,这股浮夸之风后来渐渐吹到了宗门,听说如今的吟风宗里,弟子们的衣裳亦是五颜六色,不知是不是聂星虹上次来黑石城得到的灵感。小双在混沌殿前停下脚步,轻声道:“殿下在殿中等着顾仙长,请吧。”顾白婴走了进去。混沌殿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门口那尊刺眼的邪魔像依旧五彩斑斓,殿中的水池子里,几根光秃秃的骨头幽幽发着亮光。不过殿中原先的几百盏鬼火都撤走了。簪星离开后,混沌殿中几乎无人居住,长年累月一座空殿,这么多烛火,怕走火烧了殿宇不好收场,不姜就让吹灯鬼熄了这些明灯。不姜正背对着顾白婴,看着窗外。正对外院的窗前,挂着一条粗粗的缆绳。这条缆绳是当初缆将军留下的,从前簪星住在这里时,大多数时间,这根绳子都被弥弥抓着用来荡秋千。簪星半夜醒来,常常冷不防被晃荡的影子吓一跳。簪星走后,弥弥也消失了,只有这根绳子留了下来,有风的时候晃晃悠悠。殿中的七位宠妃,全都被遣散了。走的时候很是伤心,小双劝慰了很久,承诺若有一日簪星归来,他们还能回到殿中伺候。混沌殿中只留了红酥。不姜也曾问过红酥要不要回到岳城,被红酥拒绝了。不姜见她执着,索性留她在黑石城,打扫殿中事宜。听见脚步声,不姜没有转身,只道:“你来了。”顾白婴走到她身侧。魔后的容颜一如既往的美艳,衣袍上刺绣繁复又华丽,眉眼间却比从前平和了不少。她看向顾白婴,微微一笑:“本殿知道,迟早有一日,你会再来黑石城的。”她问:“你想看看她吗?”顾白婴蓦地抬眸。绕过混沌殿外院,顺着殿中长廊走到尽头,有一处稍小些的殿宇。不姜在门口站定,望向殿宇深处:“走吧。”顾白婴随她走入了殿中。这殿宇很空,殿中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仿佛许久都没人进来过。推门的瞬间,有细小烟尘在空中飞舞,泛着一股淡淡的陈旧。“你看。”不姜望向殿墙。四面的长璧上,挂满了一幅又一幅的画。画像巨大,从殿宇高处一直垂至殿宇脚下。上头有人,形形色色、面容各异的人。有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大汉,有鹤发鸡皮慈眉善目的老者,有大腹便便满面红光的胖子,有衣冠楚楚神情冷漠的青年......这些人姿态各异,神情不同,站在画像中,活灵活现,注视着殿宇中的人。最后一张画像,画着的是个年轻女子。这年轻女子一身青翠衣裙,裙角绣着银色四神纹,明眸善睐,笑靥如花。不姜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这里是黑石城历任魔王的画像。”“黑石城历任十位魔王,我本以为,她会是第十一位。”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我还是将她的画像放到了这里。她比他们做得更好,是吧?”顾白婴凝视着画中人。一众画像中,唯有她笑得最明媚。“魔王都不喜欢笑,包括簪星的父亲,她是第一个笑得这般开心的魔王。挂在这殿中,有时我走到这里,看到她笑容,便觉得心情好多了。”顾白婴道:“她喜欢笑。”簪星总是笑着的,不管是在姑逢山还是在黑石城,哪怕是最后成为天道棋盘上的那颗棋子,奔赴注定消解的结局,都是笑着的。不姜道:“所以我想,当初做那个决定,她应当不后悔。”她转过身,看向顾白婴:“少阳告诉我,你不允在宗门中放置簪星的塑像,是觉得有朝一日她还会回来?”顾白婴平静地注视画中人,过了半晌,他道:“我说过会等。”“真是个情种。”不姜叹了口气,“本殿年轻的时候,总不喜欢这些为情为爱要死要活之事,亦觉人生在世不可天真。天道无情,有些事终究无法勉强。”“但是呢,许是老了,近来也觉得,凡事并不绝对。既然簪星当年能逆转天命,许多事未至尽头,谁也说不出结局。”她微笑着看向顾白婴:“人生很长,说不定,会有第二次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