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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1 / 1)

越潜就这么一副模样,弯腰在水畔拔草,开垦田地。伸出的双臂上有数道长条状的疤痕,触目惊心,越潜没去在意,日后疤痕会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他有经验。在越潜的身后,常父手执木耒,膝地而行,正在吃力地刨土。水畔的土地肥沃,但是杂草的根茎也多,开荒不是件易事。所有在浍水北岸居住的奴人,今日都在水畔干活,他们被允许开垦一块小小的田地,种植水稻。下达这个命令的人,是融国太子。融国太子绝非是同情苑囿奴人,只是将他们视作财产,减少奴人的死亡,减少财产损失。毕竟给王宫捕鱼的奴隶要是死光了,再去云水城调一批云越国的俘虏过来苑囿补充,路途遥远不说,也挺误事。这个时节适合种植水稻,得抓紧,再过几日就会错过农时,奴人都在拼命开荒。小小的一块田地,寄托着他们储粮过冬的期望,也是活命的希望。去年冬日饥寒交迫,险些活不下来,前年的冬日也是,越潜都记得。他们活得很卑贱,甚至不如附近军营里的一条狗,一匹马。狗尚且有饭吃,马尚且能在下雪天里,披件厚毯御寒。“常父,我这边有些豆子。”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越潜回过头,看到姜刖塞给常父一把黄豆。姜刖年轻的时候受过刖刑,左手的手掌被齐整砍掉,他是融人,因为触犯法律沦为奴隶。姜刖带着老妻,一起住在苑囿里,专门为国君捕鸟。常父赶紧收下,小声问:“老姜啊,你哪来的黄豆?”两人对话时,说的都是融语,常父以前当过官,能说融语。“我不是要给国君捕鸟嘛,做饵的谷物,我平日里偷偷攒下。你点种在野草丛里,冒充野豆,别教士兵发现。”姜刖小声叮嘱。“好好,可得怎么感谢你。”常父压低声音。姜刖摆动左手,示意不用,他缺失左手手掌,挥手像挥动根木棍。两人说话间,越潜走了过来,姜刖见他光溜溜,只在腰间围条破布,像赤贫户光身围蔽膝,实在贫贱。越潜的手臂和背部遭受鞭打的痕迹清晰可见,这已经是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不像刚遭受鞭打时那么可怖,姜刖喟然:“真是畜生,对半大的孩子下这么重手!”常父无奈叹气,自然是心疼的。身为当事人,越潜反而很平静,没说什么。姜刖见越潜那副淡定的模样,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才挨过鞭责,丝毫没有懊悔,姜刖问:?“阿潜,往后还敢去林子里设陷阱,抓蛇鼠吗?”越潜扬起脸,回道:“还敢。”他不会坐以待毙,守着满山林的动物被饿死。反正横竖是死,至少饱食一顿再死。“不亏是蛇种!够胆!”姜刖猛拍越潜的肩,很看好这小子。苑囿里那些听话又胆小的奴隶,什么也不敢做,基本熬不过冬天,早早就死了。姜刖离去,越潜和常父继续垦田,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必须将田地开垦好,可千万不能误了农时。黄昏时分,一块四四方方不大的田终于开垦出来,一老一少坐在田埂旁歇息,越潜问常父:“接下要如何耕种?”越潜以前没干过农活,甚至没见过别人干农活。常父说:“要先把水稻的种子浸泡,等发芽了再播种。”越潜问:“播种后呢?”“播种后,等抽苗了还要再移栽。”常父疲惫地躺在地上,手边就是一把沾满泥土的木耒,他缓缓说道:“我以前也没当过农夫,只见过别人种田。”越潜摁死一只爬上大腿的蚂蚁,看着衣不蔽体,露在外头的两条腿,淡定地抬起头,眺望不远处水光潋滟的河面。第7章越潜坐在火塘前敲打石片,制作工具,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神情很专注。常父同坐在火塘边,驼背低头,拿着一件破烂成条的上衣试图缝补,眉头皱成一团。搁下手中的石片,越潜对常父说:“不用再缝,穿不了。”常父不肯放弃,手里照旧忙活,这是越潜唯一的衣服,总不能一直这么光着膀子,像个野人。“我曾经看见姜妇到山中摘野麻,说是要织麻布,我明日也去摘一些回来。”越潜在想办法,如何弄到一件衣服。越潜说的姜妇,是姜刖的妻子。苑囿奴隶里边,只有姜刖有妻室。常父终于放下手中的衣服,抬头对越潜说:“不说织麻,你小子懂得怎么制麻吗?”越潜把敲打好的石片拿到火光前端看,检查石刃是否锋利,他说:“我是不懂,姜妇懂,我可以请教她。我父常说众人之中必有师长。”常父一阵默然,面色惆怅,看向这个与自己相伴两年的孩子。越潜光着上身,下身终于套上一条裤子,那条裤子也很破烂,再穿些日子恐怕就不能穿了。常父不由得喟叹:“我们国君真是沈毅英武,只可恨上天不眷顾,神明不庇佑……”在常父看来,他们云越人的国君绝不是昏君,国家却是在他的治理下被敌国攻陷,自个也身死国灭。越潜腾地一下站起身,大力推开屋门,往屋外走去。常父忙唤:“阿潜,上哪儿去?”屋外传来越潜的声音,那声音越说越远:“我去切节竹子做刀柄!”越潜之前有把石刀,挨虞官鞭打那日,石刀被士兵收缴。常父朝门口喊:“天快黑啦,别去太远的地方!”苑囿里到处都是野兽,夜晚独自外出很危险。越潜已经走远,没有回应。火塘里的火光在风中跳动,忽明忽暗,常父起身把柴门掩上,摇头道:“提不得,臭小子脾气比国君还大!”越潜来到离家不远的一片小竹林里,他不急于找竹材,而是在生长竹子的土坡上坐下,他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天边的太阳即将落山。夕阳似火,披洒在身上。越潜收拾好心情,准备干活,忙在周身找石片,他举起手才意识到石片就捏在手中。捏得那么紧,锋利的石刃割破手指,人都没察觉。越潜拿着沾血的石片,霍霍切割一根竹材,他能熟练地使用石片这种原始工具,在这里,奴隶也只有石器可以使用。石片远远不如金属那般锋利与坚硬,但只要使用得当,掌握方法,石片也很便利。越潜揣着石片,携带竹材返家。还没走到家门口,远远看见常父站在一棵大树下,四处张望的身影。想是常父见他出来这么久,还没回来,怕遇着野兽,外出寻找。越潜看到常父,常父也正好瞅到他,责备:“让你别走远,你上哪儿去。”越潜不恼,回道:“就在屋后。”月亮已经挂上夜空,越潜才发现他和常父都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见到梧桐树,使得他想起那只凤鸟。有好些天不见凤鸟的踪迹,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下回它要是再出现,就把它囚住,养在鸟笼里。越潜一时阴郁,竟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水稻发芽,很快长出嫩绿的叶子,密密麻麻一片。一茬茬秧苗被小心翼翼地从育苗地里拔出,放在竹篮里,提到水稻田边。常父手把手教越潜如何将秧苗插种在水田里,越潜认真学习。云越族人以稻米为主食,常父即便被俘前是个不事生产的贵族,对水稻耕种流程也较熟悉,再说还可以向其他正在插秧的奴人学习。越潜两脚扎在水田中,弯着腰,学人插秧学得像模像样,他身上穿着新制的麻衣,这件麻衣的制作工艺粗糙,样式很丑。种完手里头的稻秧,常父缓缓直起身捶打老腰,他边捶腰边看在旁劳作的越潜。常父心想:这小子要真是个田夫尚好,那还有几分自由,几分盼头。越潜自顾插秧,他双手双脚都是泥土,就连脸上也是,太阳老大,烤着他毫无遮挡的臂膀,烤得发红。他的汗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划过下巴,滴落在泥水里。不大的水田,两个毫无耕种经验的人一番辛苦劳作,在天黑之前,将秧苗齐齐整整插种在水田里,没耽误农活。坐在田埂上,望着水田里稀疏的稻苗,越潜有些走神,他想起云越国的水稻田,一亩又一亩齐齐整整种在云水两岸。越潜孩童时候,曾经跟随父兄乘坐龙舟,一同出游,沿途看见金色的稻田。风起,稻株齐齐摇摆,似波浪般壮观。满目的金色,是远逝的故土记忆。已遥不可及的过去,似乎被拉回来些许,不再恍如隔世。常父到水沟里搓洗手脚,手脚都是泥,他洗完手脚返回水田,见越潜还坐在田埂上。越潜手脚糊的泥巴已经被太阳烤干,泥块皲裂。常父走过去,挨着越潜坐下。越潜抬眼,问道:“如今种下,什么时候能开花结穗?”“要是能成活,约莫一月后会开始抽穗。”常父还以为他魂儿不知飘往哪去,原来是在想稻作的事。常父继续道:“等它开花结实了,再往后两个月,就能收割稻穗。”“要三个多月。”越潜推算日期,三个多月后,他们就能吃到稻米。自从被俘,他已经有两年不曾吃过大米,几乎要忘记它的味道。“这庄稼长得很快,在咱们云越国的青越谷,那里一年四季雨水充足,气候燠热,一年能种两回水稻咧。”常父眯起眼睛,难得露出笑容,他悠悠道:“云越之民,最擅长种稻捕鱼,就从没为食物发过愁。”成片的水稻田,纵横交错的水系,物产富饶,云越人食物充盈,从未挨饿。越潜摘下竹筒的盖子,把竹筒里头的水哗哗灌入腹中,劳动后灌得一腹水,饥饿感越发强烈。他把竹筒递给常父,起身到水畔清洗身上的污泥,瞥见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身影,披头散发,穿陋衣的赤贫模样,早习以为常。两年前,越潜住在云水城里,他头发虽然披散,但有人帮他细心打理。耳边的两缕发编成辫,拢向耳后,与其余披散的发聚合,在发尾用发带束住。垂发是云越幼童的发式,年龄稍长些,会把头发束成发髻,发髻似椎,因此被称作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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