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没使劲啄,将意思传达即可。越潜发出一声极低的笑,觉得这只怪鸟颇通人性。明白鸟儿的意思,越潜松开手,把鸟儿放在枕边,他侧过身,托住下巴,打量鸟儿。越潜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能看清鸟儿的身影,他把鸟儿仔仔细细端详,尤其是它的羽冠。“果然不是只普通的鸟……倒像似一只凤鸟。”越潜自言自语。云越国不崇拜凤鸟,但越潜知道,融国人信奉的神鸟就是凤鸟。他曾见过融兵绘在祭坛墙体上的凤鸟,长着斑斓的长尾,头上就有五彩的羽冠。那是一座位于云水城外,由融国人垒起,用来杀殉的祭坛。冰冷而锋利的刀具,肢解的殉牲,被缚待杀祭的俘虏,血腥的气息扑鼻,死亡的恐怖氛围笼罩。越潜双臂反绑,被士兵按跪在地,烈日炎炎,他双唇干裂,灰扑扑的脸庞有两道泪痕。“咔嚓”一声,不远处刀起头落,祭品的血液飞溅,落在他脸庞。被押上祭坛的五兄,袒露上身,双臂捆缚,他回过头对露出绝望而惊恐眼神的越潜鼓励:“很快就了结,不疼。”越潜有片刻的恍惚,他回过神来,凝视眼前的这只鸟儿。一只融国的神鸟。越潜的手指按在凤鸟身上,他只需使力,就能伤害这柔软而稚弱的生灵。凤鸟并未感觉到危险,它亲昵地用头蹭了蹭越潜手掌的虎口。越潜瞪大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指松开,平复情绪。他拉开鸟儿曾经受过伤的左翼,那里没有保留一丁点伤痕,喃喃道:“难怪我将你咬得那么重,伤还好得这么快。我曾听人说,凤鸟是不死的灵鸟,能死而复生。”鸟儿,你能让人起死回生吗?越潜没有问出声,即便他认为鸟儿听不懂人话,但他已经习惯藏住心事。对方说的话,昭灵确实一句也听不懂,否则他会知道咬伤他的坏蛇,正是救了他的恩人。虽然听不懂,每次越潜说话,昭灵都会抬起鸟头,认真听着。即便越潜说话时特意压低声音,睡在墙角的常父还是醒来,出声问:“阿潜,你在和谁交谈?”越潜很自然地回道:“没人,我自说自话。”“是不是又做梦了?”常父与越潜同屋,知道半夜里,越潜时常因为做梦而醒来。“这几夜倒是没有。”越潜语调稀疏平常,但他没有说实话。越潜经常会在夜间梦见自己变成一条青蛇,在林地里爬行,觅食。近来他已经意识到,那不只是梦。“抓紧睡吧,等会儿,士兵又要来赶我们下河捕鱼。”常父翻过身,继续入睡。他们两人与住在水畔草屋里的其他人,都是融国苑囿里的奴人,负责王宫的鱼肉供给,天不亮就要去捕鱼。每当融国国君前来苑囿游猎,他们还得给狩猎营地送鲜鱼,十分辛劳。常父很快又睡着了,过不久就听到他的鼾声。越潜与常父交谈时,昭灵很自觉地保持安静,直到常父睡去,昭灵才用鸟喙拉扯越潜的袖子,表示它要走了。越潜领悟,他把鸟儿捧起,放到窗沿上,对着月光下的鸟儿叮嘱:“去吧,别往南飞。”融国国君和他的随从正在南山打猎,不只是狩猎走兽,也会拉网捕抓飞禽。昭灵虽然听不懂,仍对越潜点点鸟头,随后拍拍翅膀起飞,飞向圆月,消失于夜幕里。第4章木舟停泊在浍水北岸,常父与数名奴人,在士兵的催赶下,一道前往融国国君的营地送鱼。他们每人背负一只装满鲜鱼的沉重大竹筐,打着赤脚,手执木杖,勾着腰,步履蹒跚前行。为保持鱼肉鲜美,路途上不能耽误,脚步稍慢,就会挨训斥。越潜留在浍水南岸,目送常父的身影离去,他低头捡拾渔网里为数不多的杂鱼虾贝,这是奴人的食物。他们的主食就是鱼肉,平日里也会摘些野果,采集野生的稗子、野麻食用。住在苑囿里,山也好,水也好,林也罢,一切飞禽走兽,山木水源,都归融国国君所有。奴人不被允许打猎,砍伐树木,也不许私下捕鱼,甚至不得在这里开垦田地。越潜的生活艰难,同为苑囿奴,同住在水畔草屋的其他人也是。人们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此时无不是拿着一只草篓,围着渔网捡拾食物。捕捞上来鱼虾,最好的那一部分要上缴融国国君,运往融国都城寅都的码头,稍次些的那部分,归看守苑囿的官吏和士兵所有,剩余的才留给奴人。剩余的部分,要么是些个头小,没啥肉的杂鱼,要么是士兵都瞧不上眼的杂虾贝螺。越潜提着草篓,正打算返回住所,路上经过一栋草屋,草屋的主人向他行跪礼,尊敬地称呼他:“波那。”那是一个头发花白,擀毡打绺,瘦得皮包骨的越人。“波那”是云越语,一种尊贵身份的称呼。近来已经很少有族人会这么称呼越潜,在苑囿两年,越潜和他们一样给融国国君当了两年的奴人,干着捕鱼的艰苦生活。那人保持跪地的姿势,双手高举,将一条个头稍大的鱼献给越潜,越潜没接,谢绝:“我食物足够,你留着自己吃。”见那人仍旧不肯起来,越潜说:“以后别再这样称呼,以前的事我年幼记不得,如今我不过是个捕鱼的奴隶。”越潜说话时,其他的越人都朝他看去,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各异,有麻木,有失落,有难过。为避开族人聚集的目光,越潜加快脚步离开,他心里谈不上有多大的波动,只是有那么一丝丝焦躁。两年前,他失去亲人,远离故土,成为一名奴隶。无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身份,都是过往云烟。把半篓杂鱼虾贝提回家,越潜用竹刀给杂鱼开膛破肚,将它们三五只穿在一起,放火上烧烤。越潜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带回的食物不够他和常父食用。不过不要紧,越潜懂得设置各种捕抓小动物的陷阱,他什么都吃,青蛙、松鼠、竹鼠,还有蛇类。饥饿的时候,不会在意食材。人们总是在适应,无论是遭遇再大的变故,总会为生存而改变。曾经,越潜用的是青铜食具,而今只有粗陋的自制陶器;曾经,吃着美味佳肴,而今只是几条多刺又味腥,缺少调味料的烤鱼。仔细吃完烤鱼,越潜拿来竹夹,从火塘里扒出几颗烧得通红的石子,将它们丢进一只装上水和虾贝的粗陶罐里。数枚石子投入陶罐,陶罐里的水顿时沸腾,沸水煮熟虾贝。待陶罐里的水不再沸腾,越潜捞出虾贝食用。每每渴了,也会喝用这种方法煮熟的水。生水里头有东西(寄生虫),会使人生病,使人头疼,手肿脚肿,严重的会丧失劳动能力。越潜熄灭火塘里的火,埋上沙土,保留火种,他准备离开。从枕下翻出一把自制的石刀,把石刀握在手上,越潜离开草屋,往屋后的山林走去。他打算去瞧瞧那些设置在林中,捕猎小动物的竹制陷阱,陷阱里也许会有收获。如果有收获,等常父送鱼返回,将有一顿饱食。也许是几只青蛙,一条蛇,或者一只竹鼠。越潜布置陷阱的范围较广,他一个个翻看,在其中一个陷阱里,发现一只大竹鼠。竹鼠被困后,显然试图逃跑,把竹笼咬得遍体鳞伤,越潜没给它逃跑的机会,一刀结束它性命。拎住竹鼠的一条腿,掂了掂重量,越潜心喜,正好用来改善伙食。也许正是这一时的欣喜,还有不远处淙淙作响的水声,使得越潜没能留意到有一伙人正在接近他。越潜毫无防备地站起身,突然,一条鞭子抽向他的背部,火辣辣地疼,越潜疼叫一声,立即转过身,出于本能,他一手抓住再次抽打来的鞭子,一手攥紧石刀。十二岁的小少年,长得十分清瘦,衣衫褴褛,他猛地仰起头,双目睁圆,因疼痛而愤怒,然而很快地,他眼中的怒火就被按熄了。手中的石刀当即遭士兵夺走,同时脸上还狠狠挨着一拳,越潜被打倒在地。从地上爬起,看清来人,越潜感到惊愕。不是因为那个鞭打他的虞官怒不可遏,手执鞭子正在训斥他,随时可能再打他;也不是因为虞官身边那些粗暴无比,经常欺负他们的士兵,而是除去虞官和士兵外,还有一位融国王族。越潜认得融国王族的装束,他想也许自己就将死去。虞官明令禁止苑囿里的奴人捕猎动物,即便是设置陷阱捕抓小动物也是触法。山林中的一切东西,都归融国国君所有,奴人只能动用他们被允许动用的,极其有限的物资。越潜心中感到恐慌,但他并没有因害怕而发抖,身子站得笔直,直视那名融国王族,也看到对方腰间的佩剑。只需拔出佩剑,一剑就能将人刺死。两年前的记忆闪回,云越国的国都云水城被融兵攻破,刀光剑影,杀戮声与哭喊声不绝于耳,情景历历在目。越潜挥舞着匕首,如同困兽般,他刚捅伤一名融国士兵,抬起头发现在前头为他开路的侍卫已遭人杀害,一眨眼的功夫,侍卫就被柄长剑刺穿胸膛。那位执长剑,刺死侍卫的融国将领,便是位融国王族,同时还是融国的令尹(相当于丞相),攻打云越国的融军主帅。锋利的剑刃光明可鉴,淌着血,被它刺穿的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虚弱地似只小羊。越潜走神了。越潜并未陷入回忆多久,疼痛感再次袭来,虞官责骂完又开始恶狠狠地抽打他。鞭子密集如雨点落下,越潜被打得蹲下身,本能地用手臂护头。虞官责骂惩罚,士兵旁观嘲笑,这时,那位融国王族似乎说了什么,虞官突然停止鞭挞。融国人的话,越潜能听懂,也会说。苑囿里边的奴人,不只有云越人,也有融人。越潜抬起头,正见这名融国王族朝他走来,并命令他:“站起身来。”即便听懂这句话,越潜并没有听从,他握紧拳头,一道血液从手臂流至拳头,血液聚集,从指缝渗出,点点斑斑滴落在地。双臂被鞭子抽打得鲜血直流,本来破烂的上衣,经此鞭挞,更是烂成条状。虞官痛骂,用云越语呵斥越潜站起身。越潜不想再挨鞭子,缓缓站起身来。直到偷猎的越奴站起身,融国太子昭禖才发现对方只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有点意外,更意外的是,他看到男孩脖子上佩戴的物品,是一件木刻的蛇形项坠。那条蛇盘着身子,张嘴吐出信子。“虞官,苑囿里边有几个越人的孩子?”昭禖询问身边的虞官,他脑中有个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