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叹了口气,捂着自己的胸口又道:“沈清源可是玄门弟子,身骨强健,不像我这种肉.体.凡.胎,要不是上苍庇佑,我现在已经死了。”
越无尘的声音有些低沉地道:“门规便是门规,不可破去。”
“可在我心里,无极道宗的门规便是金科玉律,同越宗主说的话是一样的,一个字落在地上,都能砸出一个深坑。”
不知道为什么,越无尘并没有觉得小景是在夸他一诺千金,反而是在阴阳怪气地指责他,为了接近自己,出尔反尔假扮了陈玉龙。
诚然如越无尘所料,小景又道:“越宗主都能出尔反尔,那门规又有什么能不能破的?”
越无尘道:“本座从未为了任何人,破过门规,谁也不能例外。”
便是当初的林景也不能例外。
即便当初越无尘百般不忍,千般不舍,但碍于门规,以及为了给玄门百家一个交代。
他还是提起了命剑,亲自废了自己最出色的徒弟。
那一十七剑,把二人之间的师徒情分彻底斩断了。
越无尘不会为了林景去破门规,更不可能为了沈清源去破门规。
但是,如果小景愿意随他一起回无极道宗。
那么越无尘是可以让小景前去观刑的。
可还没等越无尘开口,小景便率先开口,叹了口好长的气,他说:“什么名门正派,什么玄门之首,什么一门宗主,也不过如此。”
这短短的一句话,就宛如晴天霹雳,在越无尘头顶骤响,他久久未能恢复平静。
也说不上来此刻心头是什么样的感受。
好似当初那个听话乖巧,懂事又知礼明仪的林景,真真切切地死在了七年前。
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今坐在一堆干草上的柔弱少年,只是承载着林景残魂的躯体,并不是真正的林景。
越无尘不喜小景处处阴阳怪气地同他顶.撞,但也舍不得对小景说半个字重话。
他相信,这些都不是出至于小景的本意。
也许,小景自己都不知道,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面上就流露出了释然的神色,好像小景方才说的话,不值得深究。
谁曾想,小景突然正色起来,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遍,不要把我当傻子。我很清醒,非常清醒,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我神智清醒的时候说的。”
“我不是林景,不要处处拿我当林景的替身!”
“是你们把林景害死了,你们害死了他还不够,还想过来害死我?”
“真是让人觉得恶心!”
越无尘猛然神色大变,上前一步呵斥道:“是谁告诉你的?是谁?”
“是我自己看见的,就是你们,是你们亲手害死了林景!”
小景霍然站了起来,毫无惧色地大声道:“我都亲眼看见了,林景死得很惨,他是被人打死的,死后无人给他收尸,孤零零地躺在冰天雪地里!”
“红雪,到处都是红色的积雪!是林景的血,把周围的积雪都染红了!”
“乌鸦吃掉了林景!乌鸦把林景给吃掉了!”
最后一句话,小景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他很生气!
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
明明他们那么在乎林景,为什么都不去给林景收尸?
明明从他们的嘴里,说出的林景,是那么的月朗风清,不染纤尘。
可小景看见的,却是血淋淋的,遍体鳞伤,面目全非的林景!
小景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虽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但光是他之前看见的,听见的种种,就足够令他恶心了!
猛地,小景捂住嘴,身子一歪,手扶着牢门,难受得干呕起来。
可又偏偏什么都没吐出来。
“阿轩!”
越无尘下意识上前搀扶他,却被小景一手挡开了。
“别用脏手碰我!太脏了!”
小景抬手一擦唇角,冷冷盯着越无尘,“你们害死了林景还不够,连同林景相像的人,也不肯放过?”
“就因为我的眼神像林景,就活该被你们折磨监.视?”
“阿轩,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不提林景了,我们不提林景了,再也不提林景了,好不好?”
“不好!你每次看我的眼神,都让我觉得,你不是在看我,你只是透过我,在看林景!”
小景往后倒退,背后挤压在了墙角,因为愤怒,五官都显得有些扭曲了,“就在刚刚,你又在神游!从你的目光中,我看出来了,你又在透过我去想林景!而且,不止一次了,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是这样,每一次都是!”
“每一次你看着我,沉默不语时,你都在想林景!”
“你在拿我和林景比较,在想我和他哪里像,哪里不像!”
“可我不是他,我不是林景!我就想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不要再管我的死活了,我不怕世道险恶,不怕人心不古,也不怕生老病死!我怕的是……我怕的是……”
小景深呼口气,声音都颤得不成样子了,但他还是很努力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也许他表达得不算清楚,也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人在乎,甚至别人会把他的想法当成笑话来看。
但小景还是希望自己能够说出自己的想法,能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不想活得像个傀儡,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我怕的是……是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却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我怕自己在这里留不下任何东西,害怕没有任何人记得我曾经来过人间!”
“我不是林景……你们放过我吧,放了我吧!”
小景说完之后,就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一下子跌坐在地,两手抓着地面,嘴里仍旧喃喃自语道:“放过我吧,只要你们肯放过我……我可以连眼神都不像林景,我可以把这双眼睛毁掉,我可以不像他的!”
越无尘心头酸楚难忍,他无法告诉小景当初的实情。
当初种种太过残忍了,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好像是一场噩梦。
是他们头顶永远都散不开的乌云。
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些痛的,伤的,悔的,恨的,就好像罪恶的藤蔓一样,死死缠绕住了越无尘的心。
原来失去了不死不灭的金.身之后,他也是能感觉到痛楚的。
越无尘只觉得气血一阵阵翻涌而上,额头上的裂魂印又开始发.烫了,好像随时都要流出鲜血一样。
失去了一魂一魄之后,越无尘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般风轻云淡。
也常常在深夜时,痛到辗转难眠。
越无尘本以为,小景会是治疗他的良药。
现如今才堪堪明白过来,小景并不是良药,而是一根毒刺深深扎在越无尘的心里,让他每时每刻都饱受煎熬。
“阿轩,不是这样的,本座并没有把你当成林景,你就是你,不是别的任何人。”
越无尘强忍着心痛,半蹲下来,作势要把小景搀扶起来。
偏偏小景不肯让他碰,又抬手将他挡开了,嘴里还呵了句:“别碰我!”
“好,本座不碰你。”
越无尘深呼口气,尽量温声细语地道:“本座只是想保护你,不想让你像个普通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
“不要替我做选择!经历生老病死能如何?长生不老又能如何?我根本就不稀罕!”
越无尘便知了,小景现在是真的很生气,恐怕不会有耐心去听他讲道理。
他现在若是同小景讲道理,恐怕越是适得其反。
索性就不要再说了,等小景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主动开过口。
狱卒倒是过来查探回几回,还送了两个又干又硬的馒头,随意丢在地上,好像喂狗一样。
周围牢房里关押的犯人,疯了一样冲上去抢馒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生怕吃得慢一点,就有人跟自己抢一样。
见小景所在的牢房里,馒头丢在地上没人吃,那些犯人伸长了手臂,神情麻木地向小景讨要。
小景想了想,起身抓过地上的馒头,先是用衣袍擦一擦,而后遥遥对着对面的牢房丢了过去。
看着那些犯人为了两个馒头。在狭小隐蔽的牢房里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小景赶紧出声叫停,可不仅没用,反而因为动静太大,引来了狱卒,对着那一群犯人,扬起了长鞭,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等收拾完了打架的犯人之后,又冲着小景过来了,狱卒提着鞭子,嘴里呵斥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要你假好心,多管闲事?”
说着,便要一鞭子狠狠抽过来,可还没碰到小景的半片衣角,就被一股大力震了出去。
狱卒倒地吐血不止,手里的长鞭也啪嗒一下跌落在地。
越无尘闭目养神,好像头上长了眼睛一样,缓缓道:“阿轩,你也看见了,世道险恶,若是你想保护别人,首先就得学好一身本领,否则你连……”
话音未落,就听“嗖啪”一声,火速传来。
越无尘一惊,忙睁开眼睛望了过去。
就见小景一手把鞭子丢开,右手使劲捂住左手,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喘着粗气地咬牙道:“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道理道理,你一直在讲道理!该我受这一鞭,你不必为我挡下!我既然敢做,就不怕承担后果!”
简直把越无尘气得几乎七窍生烟了。
他现在真真是知道了,林景从前是为了偿还师恩的,而小景分明就是过来讨债的!
越无尘看着小景如此自伤,又气又怜,到嘴的训斥,又偏偏吐不出来。
小景可不会像当初的林景那样,听到师长的训斥,就赶紧跪下认错。
小景能生生把一个好生生的人,气死了不可!
越无尘紧紧盯着小景受伤的手掌,看着小景自己扯下布条包扎,更是气也不是,怜也不是。
忽然一把抓过地上的长鞭,手腕一震,那鞭子立马断成了几截,散乱了一地。
两个人谁都没再开口说话了,一直到外头的天黑了。
越无尘才道:“阿轩,本座只问你一句,在你心里,替桂芬,还有其他无辜受累的亡魂申冤重要,还是你同本座置气重要?”
“自然是为他们申冤重要!”
置气是置气,与为那些惨死的人申冤,那是两码事!
小景再生气,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牵连无辜人。
知晓越无尘这是打算越狱了,便起了身,小景压低声道:“玉龙哥,接下来做什么,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越无尘:“……”
方才一口一声唤他越宗主,现在又改口喊玉龙哥了?
小景这还真是“公私分明”,“爱恨分明”,一点不拖泥带水。
能忍住脾气,与自己怨恨的人,和好如初,这隐忍的本事,只怕连当初的林景也自愧不如。
越无尘倒也没在这方面为难人,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把刚才那段争执,暂且跳过去了。
并且他也很从善如流地道:“阿轩,等会儿你一定要跟紧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先前用噬魂针控制陈有根的邪修,便在那县令家中,为他出谋划策。”
小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拖他的后腿。
越无尘没再说什么,对于“陈玉龙”那样的外门弟子来说,越狱自然不那么容易。
毕竟牢门口必定重兵把守,只要他们一出去,就会被乱箭穿心而死。
但对越无尘来说,不过就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一手抓住小景的手臂,将人拉至身侧,越无尘二指祭出一张穿梭符咒,瞬间在原地自燃,一阵浓烟之后,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小景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带出了大牢。
不仅如此,越无尘揽着他的腰,一挥衣袖,长剑嗡的一声飞掠而出。
越无尘带着他轻轻一跃,便踏上了命剑。
小景的脚才踏上命剑,整个人就已经腾飞在了半空中。
风声在耳边刮得簌簌作响,耳膜都宛如针扎一般刺痛。
蓦然从背后伸过来一双手,越无尘用灵力堵着小景的耳朵,以千里传音之术,同他道:“飞得略有些高,风声凌厉,以灵力护住你的耳朵,才不至于让听觉受损,你莫乱动。”
“本座不会伤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