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似没察觉到越无尘望向自己的目光。
从他的身后挪了出来。
听闻钱商如此哭诉, 只觉得人心险恶,世道险恶。
果真从罗素玄说的一模一样。
他的天真热忱,只有在真心喜欢他的人面前, 才是无价之宝。
否则就会沦为别人手里可以反复利用的工具。
他曾经付出过的所有感情, 也许终将有一日成为杀死他的刀子。
如此一想, 小景对越无尘就更加没有任何信任可言了。
等料理完了这里的事儿, 他就会在二虎全家面前, 揭开越无尘的假面。
让他们所有人都看看, 嗐,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无极道宗的宗主,居然也会假冒别人的身份。
看呐, 无极道宗的宗主,居然也好意思在贫民百姓家混吃混喝。
这就是无极道宗的宗主呢,说话出尔反尔,还“纡尊降贵”处处监.视着别人的一举一动。
若是传扬出去了, 名声也会不好听的吧?
毕竟此前,也是越无尘那些人,先开始对他的身份冷嘲热讽的。
小景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 什么才是错。
也从来都没有人正儿八经地教过他。
唯有一个罗素玄曾经告诉过他,千万不要对伤害过自己的人手下留情。
小景低头看着自己空无法力的一双手。
心里暗暗想着, 他不踏入玄门便罢了。
倘若有朝一日亲身踏入了玄门。
曾经伤害过他, 嘲笑过他,羞辱过他的人。
他通通不要手下留情的。
“本座知道了,来到此地, 也正是为了陈有根造下的杀孽而来, 若县令德行有亏, 本座自然不会轻饶了他。至于你……”
越无尘话锋一转,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有些虚无缥缈的,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人鬼殊途,你的阳寿已尽,徒留在人间,也于事无补,只会耗损你的魂魄。倘若再不入黄泉,转世投胎,只怕要魂飞魄散。”
钱商之所以迟迟不肯入黄泉,便是为了有人能替自己申冤。
既然眼前的道长已然答应,便也再无任何牵挂了。
那几缕残魂很快就随风散了个干净。
越无尘略一思忖,还是决心对小景进行一番规劝。
犹豫了片刻,才斟酌着用词道:“阿轩,这阵子放任你在人间游荡,一路上你也遇见了不少人,不少事,也该知道了。世道险恶,人心不古。本座还是希望,你能随本座回无极道宗。”
小景坐回干草上——反正能坐着,他就不想站着,能站着就绝对不会跪着。
虽然他和越无尘不熟,但越无尘无论是从身份,年龄,还是辈分上来说,都比他高出许多。
有越无尘在的地方,他那个大徒弟沈清源就只有站着和跪着的份儿。
按理说,小景是不该如此无礼,坐着同越无尘说话的。
可经历了越无尘“出尔反尔”之后,小景对他的好感从没有好感,到现在的一落千丈。
自然也就不讲究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了。
再说了,他的脚踝受伤了,站着说话会很痛,坐下来要好一些。
小景低头抱膝,抬手触了触自己的脚踝,想要确定伤口有没有崩裂流血。
越无尘也望了过去,说了句:“你别动了,当心又流血了,你现如今是肉.体.凡.胎,不比玄门修士根骨强健。缺了块皮肉,恐怕要疼好些时日了。”
小景见手上没沾血,便把衣袍放了下来,遮住了脚踝,不再让越无尘看了。
他抬眸,毫无畏惧恐慌,也没有任何埋怨,就那么定定地望着越无尘。
越无尘问:“你看着本座作甚?”
“我就是想问问,沈清源回无极道宗了么?”
“回了。”越无尘点头应了声,想了想又追问,“何故突然如此问?”
小景如实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沈清源刺伤了我这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按照无极道宗的门规,要受什么罚?”
越无尘听罢,第一反应便以为,小景是心软了,想要主动开口为沈清源求情。
说起来当初的林景也是如此这般善良,总见不得身旁的人受苦受难。
哪怕自己受了委屈,也轻易不说不口。
这让越无尘蓦然想起从前,林景曾经因为沈清源而被罚彻夜长跪的那次。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错,而且林景是被连累了。
当时沈清源不仅负责教导林景练剑,从旁看着林景习字。
还有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妹。
那个小师妹生来就命苦,因为是个女儿家,被家中重男轻女的父亲嫌弃,一生下来,就被放在木盆里,顺着河往下漂。
被年幼的沈清源救下,将之带回了无极道宗。
而彼时,林景也才刚来无极道宗一年。
因为越无尘曾经说过,一生只会收两个徒弟,便并没有收那个女婴为徒。
在沈清源的央求之下,也只是留下来当了个内门弟子。
既然是沈清源捡回来的,自然由沈清源当她的主教师兄。
所谓主教师兄,便是在内门弟子未曾拜宗主,或者山中哪个长老为师时,会由年长些的弟子,自行挑选一个,带在自己身边约束。
有这层救命的缘分,加上从小到大的情分,沈清源把小师妹当亲妹妹照顾。
又因为小师妹是门中鲜少的女弟子,女儿家娇贵,沈清源便待她比待林景要温柔耐心许多。
沈清源对小师妹虽然也是严加管教,但私底下都是各种袒护偏宠。
不管小师妹和哪个弟子有了矛盾,沈清源明里暗里都会袒护她。
以至于越无尘现在还记得,那个女弟子被沈清源惯得娇纵任性。
而这种娇纵任性,又同林惊鸿的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截然不同。
女儿家娇纵起来,并不是满口污言秽语,也不是不分场合地大喊大叫。
而是不管自己占不占理儿,都要据理力争,显得自己很有理一样。
若是同人争执输了,小脸一垮,红着眼眶回去找沈清源。
全然没有此前同人争执的嚣张气焰,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同门师兄弟之间,又多是些同龄的孩子,虽然头上有师长和门规压着,但仍旧少不了要因为一点小事儿,就开始拌嘴。
因此,那个女弟子打小就养成了一种本事。
说哭就哭,眼泪能瞬间簌簌滚落下来。
哭得直打嗝,若是无人哄她,她气性也大得很,能直接当场把自己哭晕过去。
就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又颇为任性的女弟子。
曾经有一回染了风寒,深更半夜睡不着,高烧不退,烧得整个人晕乎乎的,哭着说嘴里太苦,想要吃山下卖的糖浆樱桃。
彼时沈清源也还年少,又见不得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师妹哭成那样。
便明知山中已过宵禁,不许随意下山的门规,欲偷偷潜下山,为小师妹买糖浆樱桃。
谁料恰好就被林景撞了个正着。
林景当时便说,已过宵禁,不可下山。
沈清源当时并未听劝,只说事后会向师长请罚,而后便执意要御剑下山。
奈何林景从小就是一根筋,对师长们的命令言听计从,一向严于律己。
若是他没刚好遇见,那也就算了。
可偏偏被林景撞见了。
林景是两难的,如果他不及时劝阻沈清源,那便是“知情不劝”,按照门规就是同罪。
他甚至都不能撒谎称,自己并没有看见沈清源。
因为那会儿,沈清源每晚过了宵禁时,正好是要查林景当天手抄的经书。
如果沈清源过了宵禁还下了山去,林景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况且,沈清源自己都说了,他会自行请罪。
间接就告发了林景知情不报。
若是林景及时劝阻了,不仅会与自己的师兄发生争执,还极有可能事后被师兄“公报私仇”。
秉承着“不可纵容师兄带头触犯门规”,林景便极力劝说。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动起手来了。
便在无极道宗的围墙上你来我往,互不退让。
动静一大,自然就惊动了负责夜巡的弟子。
更糟糕的是,林景当时因为出手劝阻,一不小心被沈清源一剑逼到从围墙上掉了下去。
刚好算是踏出了宗门。
触犯了门规。
而沈清源充其量也只是过了宵禁之后,在宗门内与其他弟子打斗。
如此这么一比较,反而林景的罪过更大些。
越无尘当时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虽然也知道小徒弟是无辜受了连累。
但毕竟门规在上,不好随意为了林景破坏了门规。
否则日后还会有哪个弟子信服?
便依着门规,林景要去戒律堂受二十戒尺,然后去后山的石子路上跪一夜。
而沈清源受的罚就比他轻多了,只需要手抄十遍门规便可。
这事差不多也就过去了。
可事后越无尘连续好几天都看见林景的手掌心红通通的。
拿剑手臂都会抖个不停。
问他还不肯说,连续追问之下,越无尘才知道,是沈清源打的,说是林景最近字写得不好。
还训斥林景不用心。
越无尘当时明白,沈清源多半是公报私仇,借着由头欺负自己的师弟而已。
但也知,沈清源是有足够充分的理由的,毕竟林景当时还不到十岁,不可能每一个字都写得非常漂亮。
难免有些笔画会稍显停顿,不甚流畅美观。
总而言之,沈清源想要借着这个由头去责罚林景,还是很容易的。
后来越无尘虽然也因此罚了沈清源,但如今回想起来,当初若非他意外发现了林景手上有伤。
只怕就依林景那个脾气,就是双手被他师兄打断了,他也不会说的。
越无尘始终不明白,自己是林景的师尊,为什么林景跟他不亲近,为什么连受委屈了,都不主动跟自己的师尊说。
那些记忆又再度浮现出来。
因此,越无尘自然而然就认定,小景是要为沈清源求情的,便如实道:“若按门规,沈清源应当受五十鞭,罚禁足三月,每日跪省,手抄百遍门规。”
“哦,就这样啊。”
小景觉得平平无奇,神色甚至有一些不满。
越无尘便问他:“你不是要为他求情?”
“我为什么要为他求情?越宗主问的好生奇怪。”小景很坦诚地道,“我还以为,起码要斩下他一只手呢,毕竟,我当时差点失去的,可是生命!”
越无尘竟一时间无言以对了。
也万万没想到小景会如此回答。
甚至还因此忘记了,要再对小景进行规劝。
越无尘不说话,小景就开始说话了。
那小嘴突然叭叭起来了,还一本正经,满脸认真。
小景道:“门规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越宗主就没想过,要加罚吗?五十鞭噼里啪啦,很快就抽完了,想来顶多就是皮肉疼一疼,疼不到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