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断了林景浑身所有的筋脉,也连带着十七年的师徒情分,一起断了个干干净净。
越无尘无法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小景恢复记忆了。
可还会同当年一样,满眼信赖孺慕地望着他,微笑着唤他师尊。
他们之间的师徒情分,在那惨烈又无情的一十七剑下,又剩了几分?
越无尘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悄悄把脸转了过去,不忍心再看小景。
小景却只当他是不喜欢自己的吃相。
又默默把想要拿蜜饯的手缩了回来。
也许是重伤未愈的缘故,小景格外的疲倦,很快就泛起了困意。
越无尘没敢离开,一直等小景睡熟了,起身为他掖好被子,之后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外头的天色也快亮堂了。
露水打湿了房檐下的青砖。
沈清源已经跪了大半宿了,因为自己也有伤在身,脸色看起来煞白煞白的。
见到越无尘出来了,沈清源神色复杂地抬头询问道:“师尊,小景他……”
“以后无外人时,还是唤他常轩罢,他并不喜欢小景这个名字。”
越无尘轻声道,望着头顶即将西沉的月亮,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的。
“他是凡人之体,你那一剑伤到了他的胃,他现如今进食很困难。每吃一口,都像是有刀子在胃里乱绞。”
虽然小景并没有说,他胃究竟有多疼,但越无尘之前为小景疗伤时。
小景昏迷不醒间,还在哽咽着喊疼,他终究不是林景,忍不住那些疼的。
沈清源听了,越发的羞愧难当。
当时,他去往王家时,已经打听过,小景与罗素玄狼狈为奸,罗素玄甚至为了小景,还御尸夜闯常家。
一夜之间,整个常家荡然无存。
常家上下都被罗素玄御尸屠戮了个干净,可身为常家少爷的小景,居然同罗素玄关系如此密切。
沈清源自然而然认为,小景不忠不孝,自甘堕落,委身于一个邪修。
再加上沈清源赶到王家时,正好遇见了林惊鸿。
在看见小景手里抓着林惊鸿的断臂,以及小景亲口承认是他把林惊鸿的手臂扯下来的之后。
沈清源更加坚信,小景和罗素玄狼狈为奸,都不是什么好人。
遂抬手一剑,就将小景捅了个对穿。
如今回想起来,沈清源顿觉羞愧至极,这七年来,他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林景。
早上起来早读时,下意识就往旁边看,可旁边总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林景刚死的头两年,沈清源一直没缓过来,每日起来时,发现林景没有在早读,都会下意识去净室寻他。
可往往才起身,又猛的想起林景不在了。
在练剑时,沈清源也会时常想起林景。
想起自己在练剑时,林景一般都会站在廊下观望,等沈清源停下时,林景就很适宜地递过来一杯茶水,还会笑着说,师兄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
那茶水也总是温的,一年四季都是温的,不管冬日有多严寒,林景给他递来的茶水,永远都是温热的。能一口饮尽的。
从前,沈清源从来没注意过这个问题。
毕竟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也是后来,他无意中喝到弟子给他倒的一杯滚|烫的茶水,烫红了他的嘴唇,烫烂了他的舌头,烫痛了他的心。
沈清源才猛地想起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景总是那么温柔的,对任何人都很细心周到。
沈清源不知道,林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在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停下时,就能及时给他递来一杯温热的茶水。
也许,林景在那些个寒冷的冬日,站在廊下,一直用灵力暖着手里的茶杯,以确保里面的茶水一直是温热的,最适合一饮而尽的。
分明这只是一件很小很小,根本就微不足道的事情。
可当初沈清源想明白时,还是忍不住悲从中来,站在林景从前住过的净室外面。
暗夜中熬红了眼眶,在四下无人时,才敢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沈清源哽咽住了,他不知道原来的林景还会不会原谅他了。
眼下却只是在想,小景能不能原谅他。
“师尊,弟子想……想去看看小……不,想去看看常公子,求师尊准许!”
语罢,沈清源就重重叩首,额头哐的一声,砸在了青石地砖上。
越无尘长叹口气,许久才道:“他才刚睡下,等他明日醒来,你自行向他赔罪罢。”
他抬头望天,天色也快亮了。
知晓沈清源也受了不轻的伤,又跪了足足一夜。
待回山时,还要受门规责打。怕是一时半会儿经不住如此磨锉。
越无尘索性就让他先行下去休息,还给了他一瓶丹药。
沈清源双手接过丹药,说了句“多谢师尊”,而后又摇头道:“是弟子错了,弟子不该随意向一个凡人动手,弟子甘愿受罚。”
如此,越无尘也没再说什么。
才转过一个弯,迎面就遇见了林墨白。
看得出来,林墨白在外头等了他很久,发丝和肩头都落了一层露水,显得微微有些濡湿。
如果越无尘没看错的话,林墨白把此前的衣服都换掉了,此刻穿了一身蓝到有些发黑的锦袍,正单手束在背后。
明明自己的弟弟还在生死间徘徊,林墨白却是有那闲情逸致,把弄脏的衣服立马换掉了。
见越无尘来了,林墨白这才上前几步,拱手道:“多谢越宗师出手救我二弟性命,只是不知,他何时才能恢复记忆?”
越无尘道:“现在对他来说,他并不是林景,只是常轩。莫说他前身是本座的徒儿,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人,本座也会救他一命。”
“他不能是常轩,绝对不能是常轩!”
林墨白蹙紧眉头,满脸复杂地摇头道:“在南阳这个地方,十里八乡谁人不知常轩?越宗师有所不知,常轩此人身家并不清白,名声极差!我二弟那么高洁的一个人,如何能被这污名所累?倘若来日,小景恢复了记忆,我二弟林景又重新回来了,他要如何承受这般恶名?”
“还有我弟弟惊鸿,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参与过那件事!事后他病重,缠绵病榻许久,几次在生死间徘徊!”
“他是我耗费了无数心力,不惜一切代价,才保住的弟弟!”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照影,我不能再失去惊鸿了!”
“还望越宗师能继续隐瞒惊鸿,不要告知他真相!”
林墨白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低沉,神色复杂且满眼悲切,连声线都有些颤抖:“我知道惊鸿从小到大都很任性,他并不乖巧懂事,哪里都比不过林景,可惊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并没有任何坏心!”
“越宗师此前对他闭门不见,好多次冷脸相待,惊鸿都有所察觉了!”
“如果……如果惊鸿知道了,当初是我们联手杀死了他的双生哥哥,那么惊鸿……惊鸿一定会杀了他自己的!”
林墨白陡然提了个音,在夜下显得十分凄厉惊恐,他的面容也显得有些扭曲了,一层浓得几乎化不开的愁思,迅速覆盖了他整张脸。
“我再也承受不了,失去弟弟的痛苦了!再也无法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