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被扔了下来,扔在雷公旁边——雷公正在掏出一块白布。
雷公:“谢了啊。”
平河摇摇头,走两步就瘫在路沟里捯气儿去了,全副武装加扛个人跑了小一里,他也够受的。
雷公:“趴近点!莫嫌老来丑——这破布盖不住两个人!”
万里开始尖叫。
雷公:“爆炸。好好看爆炸。炮排的人最该提防的就是爆炸。我都不敢让你碰能炸的东西。”
万里不叫了,呆呆看着,理智尚存但手脚瘫软,雷公只好自己趴在他身上,然后一块布罩住两个人。
炸弹还在连三接四,但居然显得很安静,因为被炸得沉静之极。甚至连钢铁与火焰之中的死亡都是沉静的,没有惨叫,只有安静的牺牲。
雷公忽然开始乐:“像不像怕鬼的小孩缩在被窝里?”
是挺像。不论是他的玩笑还是周围人的表现都让万里也慢慢安静下来,而炸弹的落点也逐渐稀疏,远去。
各单位主官第一拨起身,“清点伤亡”“卫生员”的声音此起彼伏,千里在大骂“神经病”,因为团部的骑马传令兵在硝烟烈火中驰骋传令——轰炸方息,这实在过急了点。
那匹马急驰而来,几乎踏到了白布下的万里。雷公蹦起来一拳砸在了马脸上。
小传令兵费劲勒住长嘶而立的马:“第七穿插连,敌空隙猛烈,现决定化整为零,以营以下规模行动为要。你部可穿插狼牙山脉,抵达长津湖战区,再行集结!这是地图!”
千里接住了小传令兵递过来的信封:“七连明白。”
传令兵的小脸上绷着几千人大团的严肃,让万里生了同龄人的亲近之心,可对方已风驰电掣而去。万里夹着腿茫然走了两步。
雷公眼毒:“尿了还是拉了?”
万里赧然:“尿了。”
雷公:“啥时候?”
万里:“那孙子冲我来那会。”
雷公:“天上那孙子,还是骑马那孙子?”
万里:“天上那孙子。”
雷公表示理解:“那还行。”他又在翻包,翻出条烂衬裤来,做好事却没好话:“换了去。这大冷天,保了你小命还得保小万里。”
万里:“别叫我小万里。”
雷公:“哦,我是说小小万里。”
万里噎到没话,羞答答蹭到仅有的残墙后脱光了换裤子。那道残墙也就能遮住他的腰下,所以他一直茫然地看着部队,而部队沉默地收殓死者,包扎伤员。
千里打开信封,一张书面命令,与传令兵口头传达的无异,一张大比例地图,千里也在看着那里,最不愿意看到又不可能不看到的部分。命令已经看完,看痕迹多半是从课本上撕下来的。梅生也在看,脸子比千里还黑。
千里:“第七穿插连!集合!”
部分反应更快的兄弟部队甚至已经出发,也是营连之间的规模,为免扎堆,甚至连走的路也各异。
千里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断垣,然后看见了万里——
那家伙换完了裤子,正对着自己肩膀上的东西发呆:那只金龟子,奇迹般地还存活着,但万里觉得它在簌簌发抖。
万里把线拽断了:“……你能找回家吧?”他把那只小虫向着西岸抛向空中。
金龟子振翅,歪七扭八地挣扎了两下,终于达成直线。
它竭力想飞回故土,但还没飞出万里的视野,就掉在残雪上,动弹了两下,死了。
万里忽然很难受,转头,发现千里正安静地看着他——自然也目睹了那只小虫的终结。
万里在和兄长短暂的对视后忽然有些慌乱,绕着千里的边想要归队。
他没能成功,被千里套马一样给套住了——用的那条红围脖,这玩意他本就是给弟弟留的。
千里猛拽,让弟弟撞进自己怀里。他和万里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样拥抱过。
千里:“一定带你活着回去。”
然后一把推开,他走向自己的连队。
万里茫然地归队,脖子上多了条千里派给他的围巾。
三三
忽然从几千人的大团成了一百多号人的连队,第七穿插连的心里难免孤零零的。当他们走过一支被炸得不成样的运输车队时,这种孤单甚至带上了某种凄怆。
道路兵和军工在救助,可这支车队肯定是废了,连炸带烧的卡车简直像达利式的现代雕塑。
余从戎跟人附耳:“我们伤亡小,因为飞机要炸的是他们。”
没人应声。有点蔫的七连甚至嫌他八卦。继续走。千里一遍遍看捏在手心里的命令。一辆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卡车,在这支不幸的车队里却还算是完好的一辆,车上装的炒面淌了一地。司机一只手臂齐肩断去,守车边不肯动窝,有人拽,他就用完好的那条胳膊打。他穿着标识全无的旧工作服,所以是军工而非jūn_rén 。
司机:“帮帮忙,帮帮忙。”
千里掏包,掏出卷浆洗过的绷带递过去,聊尽人事吧。
司机:“谁要你帮这个忙?我说的是粮食!粮食!我送不上去了,你们多带走点粮食。”
千里看梅生,梅生在看那纸命令,他已经看很多遍了。
千里:“能装就装。”
于是每个人从车辆残骸边过身时都打开干粮袋装一些炒面,这让司机脸上现出了微笑。
万里也往干粮袋里装炒面,司机又用完好的那只手把他的袋子装得不能更满,于是万里的炒面是带着血的。后来司机抓住了万里的手。
司机:“多大啦,孩子?”
万里有点失语,求助地看千里。
“不大。”千里估摸着那位司机的年龄,“跟您儿子差不多大。”
司机微笑,回光返照的劲头过去,慢慢坐倒,嘟囔着什么,千里凑过去——在听清濒死的低语上,他有经验。
千里:“这么点大就来保家卫国了,真了不起——万里,你特别喜欢的三个字,了不起。”
万里没觉得了不起,因为他看那位司机,发现已经低垂了头,死了。
千里:“走吧。”
万里:“什么是保家卫国?”
千里:“我们上一个百年没有做好的事,我们下一个百年必须做好的事。他和大哥没做完的事。我在做的事,你在做的事。”
万里:“你们总是说些听不懂的话。”
千里:“真要紧的事,靠听永远不会懂。”
他其实情绪也不好,紧走几步,又看命令。
梅生:“别看啦。很难,可我们比友军容易,因为穿插连打穿插,天经地义。狠猛精准,才有生机,才有胜机,答案不在纸上,在我们自己。”
千里点头,把纸条揉了:“销毁,然后执行。”
作为一个有打火机的上海人,梅生打火,一通啪啪地,就是不着。
梅生:“背时鬼……冻上了。”
千里伸手,梅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