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万里,看呐,比长城还好看的好看。”
万里看着——生得挺文静的小媳妇往地上一坐,吆喝旁边的大汉帮忙脱裤子,连带一通踹。踹不是抗拒,是帮忙脱裤子。红围脖就是她的。
小媳妇:“大老爷们脱女人裤子都不会啊?你倒使劲拽啊!”
千里:“好看吗?”
万里:“好看。”
千里:“小媳妇是挺好看。”
万里:“我不是说小媳妇!”
千里笑笑。
万里:“……小媳妇也挺好看。”
* 缩略语,战斗力只有五的渣滓的意思。
二九
梅生很悲情,一侧鼻孔里塞着个纸卷,中门没关,身边堆着老乡们扔上车的防寒物,梅生看着车来的方向,泪目。
余从戎:“是日,第七穿插连指导员梅生达成第一例战斗损伤。被手炉子砸烂了鼻子。对手:东北老乡。”
千里趁热乎在众人中传送着那件凶器:“这哪个缺心眼?我上哪找炭去?”
梅生就没搭理他们,作为七连离文化最近的人,他现在惆怅得很,看着原野上稀落着还在冒烟的弹坑,以及散落在田间的残骸,不是没有伤亡。
梅生:“看见没?来自美国三番五次的误炸。我们渴望棉花粮食和水泥,可管够的只有炸弹。这片土地是立国之本,可它被践踏时万里都还没出生。这片土地上的人挨饿受冻也要给我们温暖……我想起一句诗——”
前边大家很有同感地听着,最后一句大家立刻各有各的忙,七连,连千里都觉得自个儿和那玩意无缘。
但梅生已经进入某种心境: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穆旦《赞美》1941)
列车的驰行让原野和视野中的硝烟逝去,这种逝去变得越来越缓,最后它在减速制动中徐徐停下。
蹄声。骑马传令兵在通知:“各单位下车。轻装过江。”
三〇
部队从各车厢里像漫出的水,再凝合成一个个铁的块,并且在同时就开始了行进。细碎的脚步声是主流,轻微的报数声则很罕见,他们尽可能地减少动静。
千里堵在七连的必经之道上,身边来自老乡的防寒具让他像个摊贩,而挂在颈上的红围脖又让他像个路标。
千里吆喝:“大件三人一件,裤子棉衣算大件。小件老子酌情发放。”
余从戎满身手榴弹挂得像棵果树,还嫌弃扔过来的棉鞋套:“轻装啊,轻装。”
千里:“轻装。不是轻骨头。”
余从戎:“你开店要被人打的,我跟你说。”
千里:“滚。”
炮排多辎重,所以过来的万里像头人形骡子,恨恨地瞪千里一眼。千里没搭理,把一副手闷子扔给雷公。后者正忙着捡万里边走边掉的零碎。
雷公:“有驴脾气没驴本事!算了算了。呔,休走!”
前句说的万里,后句喊的梅生:“刚跨上脚踏车没蹬两步的梅生被拽下来,他的宝贝被征用了。”
梅生一边往车上可劲加负荷一边抱怨:“压坏啦。真压坏啦。”
千里看着老弟的背影,也看着军纪俨然又小动作十足的七连走过,就手分完最后几件,最后一副耳罩子他扔给了平河,也没管那位感激到茫然的神情,拍拍手追赶他的连队去了。
身后传来悠扬的手风琴声,某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千里回头,廖利民那帮真正的炮兵聚在平板车上,他们和他们的炮都没下车,于是只能以琴为别。
梅生:“没办法,他们跟不上我们的行军。”
千里:“我们得把六十毫米迫击炮和掷弹筒当成炮兵。”
两个人都知道没有炮兵的仗会如何艰难,一边说着忧心忡忡的话,一边向无法参战的炮兵兄弟绽放笑容,反倒是廖利民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忧伤。
挥手,追赶已经远去的部队。
三一
晚上,队伍来到鸭绿江大桥。
几千个脚步在轻微而又震撼地齐响,几千支枪械在几千个肩膀上往一致的方向晃动,几千个均匀有力的呼吸在夜色中荡漾。
前边是高耸的钢梁,这支队伍的先头已经踏上桥梁。
但是万里像溺死一般使劲吸进空气,身处其中的方队在他眼中已经成了旋转的重影。近半负荷已经分散到了梅生的车上,可他哪经历过行军?
平河:“看月亮。”
万里麻木地看月亮,被汗渍成一团的黄色:“干吗?”
余从戎:“想你哥,想爸妈,哪怕你那只屎壳郎。反正别总惦着腰腿上痛得想割掉的那几块肉。乖乖,这背包绳,要做吊颈鬼啊?”
平河帮他扯松胸颈上的五花大绑,垫了块毛巾。
于是万里的世界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样子:几千个脚步并未刻意整齐,但是绝对划一。几千个呼吸匀净得让万里安宁,应和着脚下钢盘水泥的轻微震颤。千里背着全连仅此一支的ppsh-41冲锋枪走在队伍侧前,眺望钢梁外皎洁的月亮和蓝黑色的夜云。
万里:“鸟。”
余从戎:“哪有?小万里又说胡话了。”
平河张望万里看的那个方向,然后很生硬地答:“b-29轰炸机。”
他可能还在后悔,因为他平时的表现绝不像有这份辨识能力,但他不是第一个发现的,防空号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吹响,再被各单位主官用各自不同的方式传达,譬如七连就被千里的铜哨和梅生的口令双重传达。
梅生:“熄灭灯火。急速前进。”
火把和数量稀少的电筒全部熄灭。呼吸和钢梁水泥的震颤都剧烈起来,包括七连在内的整支部队仍保持着队形,以队列允许的最快速度冲刺行军。这不是亡命,要疏散你也得过桥再说,而一窝蜂撒丫子效率绝不如此时的有序。
这并不是短程。刚调匀的呼吸又混乱不堪,万里跑得眼里充血,但忽然又松快了些:余从戎和平河一人一只手,拖着他。
然后来自空中的引擎轰鸣声把呼吸和脚步声都淹没了。这不是一两架飞机,也不仅是b-29,而是包括护航机、战斗攻击机和轰炸机在内的一个完整机群,黯淡的云层中那些远程轰炸机若隐若现,因为速度缓慢又体形巨大,它们不像在飞行,倒确如其名——飘浮的空中堡垒。
迟缓又尖锐的呼啸又压倒了引擎,然后是压倒一切的爆炸。队列仍保持着,在比桥面高出两三倍的水墙中奔跑,水平投弹就是一整串地犁地,所以很快就犁到了他们正奔向的桥头,那是天崩地裂的土浪和火山,从万里的角度看云几无间隙,所以他的感觉是整支部队正在奔向必死之地。
平河:“余从戎!”
余从戎:“明白。”
万里还没搞清明白啥就被放翻了,身上的负荷全被余从戎卸走,而他稀里糊涂上了平河的肩——敢情是嫌他太慢。
于是平河一肩机枪一肩万里地开始奔跑,而万里也换了个角度看七连向着爆炸狂奔。有人被弹片击中,倒下,但立刻就被队友架起来,狂奔。
三二
终于来到了鸭绿江大桥靠近朝鲜的一侧。部队在挨炸,绝非那种鬼哭狼嚎似的挨炸:他们冲出桥头,就立即分散往两翼,不阻止后边友军的道路,并且连疏散都保持了队形。有白布的拽出来蒙上,就势让自己没入斑驳的雪地,没白布的则伏倒在斑驳的土地上——干沟里、丘陵间、焦树桩旁。
平河在奔跑,万里在他肩上颠簸,在颠簸中呆呆看着眼前的残垣:曾经是伴江伴桥的聚居之地,现在则是被炸了一遍又一遍的残垣,犹如月球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