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驶来。从千里的角度看,它像是行走在兵潮中的战船,车上站着九兵团司令宋时轮。
比彭德怀更严峻和疲惫,因为在这场仓促应战中他得直面更多——宋时轮审度着他的部下,一如既往,物质上寒碜得让他心痛,精神上让他为之战栗,统御这种jūn_duì 是幸福又痛苦的事情。
应该说点什么,但一双双忠诚而期待的眼睛又让他觉得没必要说什么。
宋时轮最后将手高举:“北上!”
不存在面面相觑,这支jūn_duì 是令出如山的,会疑惑但不会幼稚,所以顿时响应着山呼海啸:“北上!北上!”
在挥动的手臂和枪支的海洋中,军车驶近,又驶远。
千里也是其中一员,正应和间,忽然听见个决不雄壮反而有青少年之青涩的声音,总之不那么合拍,转头看差点呛着:军工群落里,一个家伙喊出了两个人的动静——是万里,居然还对他挤了个极欠抽的笑脸。
千里诧异得都快爆炸了,可全体立正中,他只能干瞪眼。
吉普车终于远去。
军令响起:“各部登车!”
这是雷厉风行的坏处,千里立马冲往那个方向,可第一时间响应命令的部队把他阻住了,再赶到那个位置,啥也没了。
军令声又响起:“注意保密——战备警戒!”
于是车站被哨兵封闭了。
队如林行如风,刚还遮没得看不见地面的站台已经空空落落。
千里有点茫然地看着防空哨和警戒哨在车顶就位。
军令声再响起:“以连为单位,按车厢编号就位!”
喷射的蒸汽凝固成如有实体的山峦。火车驶动。千里上车。
二三
千里穿行于各节车厢之间,寻找第七穿插连的编号。他仍在狐疑,在成垛堆砌的辎重后站住,没多会,某家伙尾随而来,光那个鬼祟又自鸣得意的背影就能让他气结。
抓住,果不其然,万里露出惫懒还自觉有趣的脸。你有多惊奇他就会觉得多有趣,但千里的脸是板着的,没惊奇只有心事,万里很快就觉得无趣。
“别笑,不好笑。我捋捋……”千里低头闭眼,又使劲摇晃着快烦炸了的头:“从说了不带你,就存心憋这么一出?爸妈不知道?你偷跟着我?”
万里点头,点头和点头,“快来抓我”似的几近雀跃:“当兵的说军工赶紧登车,我就上来了!”
千里:“……怎么想的?你到底在想啥?!”
万里:“我要替我大哥报仇;我要二哥看得起我;我……嗯,没了。”
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要把二哥揍你的全打回来。”
万里倒也光棍:“对。”
千里决绝地说:“我知道怎么是对。别怪我。”他拽着万里,冲向敞式的车厢连接口,打开车门。狂风和比风更猛烈的呼啸而过的景物让万里惨叫。
万里:“哥!二哥!”
下一节车舱门上写了个大大的“柒”,第七穿插连,可现在顾不上了。
千里死死揪住万里,看了下车速:“……好像不快。”
他是真打算把万里往下扔的,现在他确定将面临一场老兵都挠头的仗。
万里:“很快!很快啊!会死的!”
千里:“不一定会死,好过一定会死。”
可车厢顶上的哨兵已经过来了,狐疑地审视着。这次入朝的保密工作都做得很好,车顶架着的机枪警戒着铁路沿线,基本是上了车你就别说下车。
千里犹疑了:“……可扔你下去,会有一个被当成特务,会开枪。也许俩。”
万里惊呆:“啥?”
哨兵喊:“七连长,新兵也不带这么练的。怎么还没换装?”
“就换。”千里放弃了,把万里拽直,但无论如何没法把这歪瓜裂枣拽成一个立正:“你歪打正着,我后悔终生。”他恼火地抽了自己两耳光。
万里问:“你抽自个儿干吗?”
“因为该抽。”他把万里扳正,对着那个“柒”字:“老三,这十年,大哥和我,没家,可又有家,推开门,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家。可我真不知道它该不该成你的第二个家……那真是有点对不起爸妈。”
万里:“你说啥?”
千里:“……该说的是,你懂啥?”
万里继续蒙,看哨兵,哨兵居高临下笑盈盈地伸出大拇指——他以为是战前教育。
千里命令道:“现在推开门。”
万里推门,没推开,使劲推,没开。
门里粗野地提示:“死踹!”
千里:“就是往死里踹。”
万里看看千里,往死里一脚踹,然后就被扑面而来的人声和热气给席卷了。千里把他推进去,看了眼那位哨兵,关上门。
二四
七连烟火气很足,一路打下来,能活着并在服役的一定是老兵——很多是已经不习惯平和日子的老兵。只要有瓜子,老兵能嗑着瓜子数身边的近失弹,所以尽管临战而且是敌方都不明的战,第七穿插连宁可把心思用来补袜子,因为真开打,一双舒适的脚绝对比患得患失更具实效。
这几乎是七连从连长伍千里到普通一兵的共有气质:一种平平淡淡却又不失轰轰烈烈的实用主义气质。
千里刚关上门,冷风与热气还在交锋,余从戎就人形蚂蟥一样扑上来。
余从戎喊道:“连长回来啦!我们又是有连长的人啦!”
千里一脚把本连战斗骨干、投弹手余从戎踹到门边:“堵上!漏风!听到风声,紧着赶回来了。”
雷公死样活气表示欢迎:“没你不少,有你,也就还好吧。”
余从戎打诨道:“坏老头子这就算拍马屁了!平河,你也赶紧拍个马屁。”
万里缩在门角冷落着,也眼热着,眼热军伍汉子无分彼此的熟络,也眼热一看就比手枪厉害得多的步枪、机枪,以及一种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