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那就是这个理。”
被他定性到沉默。沉默的妈妈抹着眼泪上菜,第一份碗筷给百里,而菜是这个鱼,饭是那个鱼,天生天养细说起来是能教穷人发疯的事情。
千里:“我能……我还能做什么?”
“你不能。”十里想了想,“自己活好。多大出息都回家。”
现在千里真是没胆看他们,因为爸爸和妈妈一起在看百里,看进去就拔不出来,也不打算拔出来。
千里:“我真想……我是说,地会有的,国家会分,房子也会有,我回来帮着盖。”
十里全然不信地惨笑:“贱籍都没得的船民也给地?要阔气了呢。我还以为我穷得就剩儿子……”
瞪着百里说这话,十里这真是在自戳心窝子,并且终于把自己戳哭了。妈妈哭是无声抹泪,十里是哀嚎,再一把连声音带眼泪鼻涕全抹掉。
千里真希望死的是自己。
十里:“……地和房子都不打紧的。可有个事,它真是个事。就剩俩了,你得顾着你弟。”
千里就看老弟,万里慌忙把什么藏在背后,作无辜状。这货正是叛逆的年纪,只要回家就跟自闭症一样——除了那双贼眼溜溜不像。
千里:“我顾他。我当然顾他。”
十里:“活脱就是个找死的螃蟹,横着往人脚下撞。也揍人,可绝多不过他挨的揍。连望他好的人都被他得罪光了。你不顾他,他怕是活不到长出蟹黄。”
只要能分忧,千里现在是真愿意把心都掏在桌上:“不懂事是吧?这么说,您风浪里活出来的明白,我跟老大……枪炮里找着的了然。还有,中国的仗快被我们打完了,他多是都赶不上——您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但十里因明白而沉默。百里还就在旁边呢。
然后伍千里被妈妈用一把筷子狠狠打了,打得连叫痛的勇气都没有。
同样是那把筷子,妈妈敲着碗边招呼百里:“百里,回家啦,吃饭啦。”
父子俩对视一眼,按说该撇掉是男人就有的那些狂想,可千里撇不掉。
千里:“爸,妈,百里和我,不是昨天才懂事,可我们今天才回来,图的是在爸妈老去、弟弟长大前,把不得不打的仗打完。现在打完啦。光看见老大,可你们看看老二呀,十年的仗,不还油光水滑一身好肉?!”
他边说边撕掉了上衣,那个完好无损的背脊确是个能让爸妈犹豫的保证。而万里一手把着什么,两眼瞠然瞪着,他看的是正向:千里的正向纵横着枪痕和看似刀伤,实则出自弹片的划痕。一个迎头冲、阵前疯,背上哪来的伤痕?
然后,“砰!”趁着千里跑神,万里早偷到了枪,并且都摸索半天了。现在被千里那身伤一吓,直接给扣了。
确定了三位家人都没事,千里扑过去连下枪带揍:“屈大夫和咱爸妈就是把你喂得太饱了!”
十里:“伍千里!”
而妈妈目瞪口呆,一个仨男丁的家庭,自然不会是因为兄弟打架。千里看看自己胸腹的累累伤痕,真是好极了。
然后十里一个耳刮子呼了过来。往好处想,爸爸的身体相当不错,这个耳刮子劲道十足。
一七
毛岸英骑车经过***,快到可以称为掠过。他整个人都似乎是站在脚踏板上的。
到了一家服装店,取一件定制的衣服。而后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姿势,掠走。
十八
毛岸英骑到菊香书屋,自行车扔给了警卫,拿好刚取回来的衣服后,唤人:“思齐!思齐!”
警卫有点诧异,因为毛岸英从来会打理好自己的一切,不会在父亲思考和工作的地方大声讲话,甚至不会把车骑到这里。
毛岸英真的很赶。他先就走了,成婚刚一年的妻子刘思齐跟上,匆忙中收拾自己——今天得正式点。
有些毛糙的匆忙一直到小径转弯才止住:毛泽东和彭德怀正在前院告别——那两位都是毛岸英的目标,他有些忐忑,以至站在他身边的刘思齐也有些忐忑。
彭德怀:“……决心打赢,但也不怕打烂。戎马三十四年,我不跟你讲必胜这种唯心主义。”
毛泽东:“再次建议,你把志愿军指挥部设在中国境内。”
彭德怀:“打烂就是敌进我进,敌退我还进,用距离来扯平敌火力优势。绞成一团的烂战,我在后方怎么指挥?”
那是实情。毛泽东也不再说服:“防空和防寒我们努力,可你也知道,一穷二白,多少人一件棉衣就是全部家当。”
彭德怀怔忡了一下。这是两人都忧心忡忡的事,如果也曾想过忍让,这两防都是重要因素,后世说钢少(气多),实则所有要用的都少,少到近于零。
彭德怀:“既然决定打,那就等不起了。”
毛泽东也同意,诸事早就商议过了,他们只是在最后确证。他终于有暇看了眼儿子:毛岸英局促不安地平托着衣服,这种局促并不是因为父亲。
毛岸英:“爸,这是思齐和我给您定做的大衣。”
即使满腹心事,毛泽东也是高兴的:“很贵吧?”
本该看着老朋友安享天伦之乐,可彭德怀不得不给打断了——因为毛岸英那双眼睛根本藏不住事,至少在他面前藏不住:“我先回饭店。”
并不是赴朝,所以他和毛泽东也就是相互点点头,随意得很,不随意的是毛岸英。
毛岸英急欲上前:“彭伯伯我送您。”
彭德怀没言语就走,脸上差不离是写着我不要你送。一向很有眼力的毛岸英很没眼力见儿地跟着。
刘思齐在帮着回答公公的问题:“我和岸英一个月的工资。”
毛泽东:“浪费呀。”嘴上说着,目光却一直跟着儿子的背影。
彭德怀不说话,毛岸英于是也不好说话,有点尴尬,而且是彭德怀存心在制造这种尴尬。
直到打开车门,将要上车的彭德怀让毛岸英有点绝望:“……彭伯伯?”
彭德怀:“我知道。”他扶着车门愣了一会:“你父亲身边该有人,兄弟仨能陪他的就你一个了,所以你是真不该去。”
毛岸英不说话,也真诚也哀怨地看着,也许对阅尽世情的彭德怀来说这倒是最有效的吧。
彭德怀:“……你父亲同意的话。”
他上车走了。毛岸英顿时振作了很多,显然对他来说,父亲还是比伯伯好对付,哪怕这位父亲叫毛泽东。
安静地回去,父亲和妻子正就着衣服在絮语,而就儿子的了解,父亲是在等待他给出个解释。
实际上毛泽东也立刻就问过来了:“你想去,都看得出来。说理由。”
毛岸英:“我在伏龙芝学的是坦克专业。”
毛泽东:“我们没坦克,暂时没有。”
毛岸英:“敌人有啊。不懂坦克怎么打坦克?”
对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来说,这理由太强大了。毛泽东沉默。
已经明朗了情况,毛岸英很懂事地转移话题:“爸爸来试试衣服吧?”
他帮着把衣服袖子张开,那很像一个拥抱的姿势。
所以毛泽东没试衣服,而是拥抱了儿子。
毛岸英颇为意外:“爸?”
从不知所措,到理解了父亲罕有的情绪流露,安心接受。
一九
船扮演着这个家所需的一切,要睡时它就是床,爸妈一头,哥儿俩一头,赤贫,逼仄,安宁。吃完就睡不属于万里的年龄,他瞪着船篷外的月亮,无声地和哥哥争抢被子……是儿时的旧梦重温。
千里气够呛,这年头的交通回趟家能累掉半条命,可他这老弟打算闹他个一夜到天明。干脆就上手揍,压着嗓子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