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营中伙食还算丰盛。
程达捞了一筷子炖羊肉,塞入嘴里,嚼着嚼着叹了一口气。
军师温岐悠闲饮了一口酒,道:“叹什么气,外头下雪了,蛮人也怕冷,他们应该不会这时候过来。”
“我叹的不是这个。”
程达粗着嗓子道:“我就是觉得,咱们辛辛苦苦养大的羊崽子,就这么没了。”
“……”
温岐无语半晌,实在见不得他这副多愁善感的鬼样子,道:“再养几头不就行了?”
“不养了,老子怎么喂都喂不胖,宰的时候都瘦成啥样了,你看看你看看,这盘子里能有几块肉。”
温岐翻了个白眼:“那是你不会养,我看蛮人的牛羊就养得挺好。”
“是它自己不会长!”
温岐懒得再理他。
忽有士卒来报:“禀将军,刘校尉回营了。”
“跟他说辛苦了,让人给他们送点肉汤暖一暖。”程达道。
“可是将军,刘校尉带了贵客回营,说是要见您。”
屋内的程达与温岐对视一眼。
“什么贵客?”
“小人也不知道。”
温岐不由笑了笑:“既然是刘康带回来的人,那咱们就去见见?”
“走!”
程达大步而出,温岐随行身后。
天色已晚,大雪纷飞。
营地很快覆上一层银白,天地间茫茫一片,沉静而寂寥。
两人没走多远,正撞上刘康。
他身旁跟着两个人,一个前不久刚见过面,一个很陌生。
之前霍延北上入草原,特意向程达请求出关,两人算是有一面之缘。
当时他借用的是韩昀的名义,程达不知他是楼喻的人。
程达率先拱手:“霍校尉今日来访,有事相商?”
霍延回礼道:“程将军,可否入内一叙?”
程达豪爽伸手:“请!”
刘康适时开口:“将军,属下带人去卸货了。”
“去吧去吧。”
楼喻和霍延随程温二人进屋,其余护卫皆候在屋外。
比起外头的冰天雪地,屋子里头暖和多了。
温岐转身打量楼喻。
方才屋外昏暗,加上风雪交加,温岐没能看清,只觉得楼喻气质不凡。
现在烛火煌煌下,楼喻的形貌完全展露,不由让人心生赞叹。
他比程达脑子灵光,几乎瞬间猜到楼喻的身份。
“温某见过殿下。”他俯身长揖,甚为郑重。
程达也反应过来,拱手道:“原来是世子殿下,末将见过殿下。”
“程将军和温先生不必多礼。”
楼喻笑道:“久闻程将军龙胆虎威,温先生足智多谋,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知温先生是如何认出我的?”
他容颜皎皎,语态亲和,没有丝毫皇族贵胄的架子,令人如沐春风,心中好感更甚。
温岐回道:“温某曾听刘校尉盛赞殿下玉质金相、凤表龙姿,霍校尉又是庆州来客,便猜出几分。”
“哈哈哈哈,”程达大笑几声,“殿下帮过咱们不少忙,咱们一直没机会报答,今日殿下亲自登门,可得让我等尽尽地主之谊!”
“程将军好意,楼某心领了。”楼喻阻了他喊人上酒的话,正色道,“今日楼某不请自来,是有要事与将军相商。”
温岐道:“还请殿下上座。”
四人坐下。
程达问:“殿下要跟我这个粗人商议什么?”
“将军可缺战马?”
“自然缺。”
“将军可缺牛羊?”
“当然也缺!”
“将军可曾体恤过冰天雪窖里守卫关隘的战士?”
程达闻言,眼眶蓦地一红。
楼喻:“……”
这是怎么了?
好在有温岐叹息解释:“前不久有个弟兄寒夜站岗,活生生被冻死了。”
屋内陷入沉寂。
乍然听到这样的悲剧,楼喻心中一涩,竟也说不出话来。
程达狠狠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不知道殿下问我这些,是要做什么?”
楼喻不由看向霍延。
霍延会意,起身出屋,吩咐门外护卫将包裹递过来。
这是楼喻给程达的惊喜,本来打算谈完合作再送,但听闻那等悲剧,他改变主意了。
包裹里装的是棉衣。
庆州和沧州去年丰收,积攒了不少棉花。
楼喻便趁着冬日来临前,让人赶制了一批棉衣。
棉衣在庆州和沧州卖得相当火热,深受老百姓喜爱。
老百姓觉得这东西保暖实惠,以后就会有更多的农户愿意去种植棉花。
这次来军营,他带了好几套棉衣棉裤。
程达和温岐看出来这是衣服,但不知道这个衣服的特别之处。
“这是?”
楼喻解释道:“这是庆州新制的棉衣,可御寒保暖。将军和先生不妨试试。”
棉衣尺寸不算大,不适合程达。
温岐便道:“温某来试试。”
他是军师,本身比将士要文弱些,每到冬日,边疆苦寒,温岐都深受折磨。
即便在屋子里,他都觉得脚底生寒,骨肉打颤。
一开始,他对棉衣并没有多大期待,愿意试穿,不过是为了卖楼喻一个面子。
他套上上衣,再穿上裤子。
程达绕着他左右察看,忙不迭问:“感觉怎么样?”
温岐目露震惊。
恍惚间,似有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住了寒气,让他刺骨多时的手臂渐渐恢复温热。
不仅仅是手臂,他的肩膀、心口、后背、膝盖、脚踝全都被棉衣包裹,隔绝了令人生畏的寒意。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神衣”啊!
又轻又软,御寒保暖,还不妨碍施展拳脚。
这不就是为边军将士量身打造的冬日战服吗!
温岐差点喜极而泣。
他看向楼喻,俯身郑重一拜:“殿下厚赠棉衣,温某感激不尽。”
楼喻正色道:“温先生客气了,边疆将士为了守护大盛,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他眸光诚挚,话语真诚,温岐心中感动非常,情不自禁道:“喻世子一次又一次援助边军于水火之中,温岐及军中上下无以为报。”
程达不傻,自然已经瞧出端倪。
每到冬日,他家军师铁定会缩着脖子弓着背,冻得直打哆嗦。
可是换上棉衣还没一会儿,他就已经挺直腰杆、面色泛红了。
这棉衣真能御寒保暖!
若是守兵都能穿上这样的棉衣,就不会再出现冻死之事了!
程达瞬间心潮澎湃,激动得直搓手。
喻世子就是他们的贵人哪!
他连忙附和温岐:“老温说得没错,喻世子,您帮了咱们边军这么多,我老程别的不说,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
跟庆州合作这么长时间,程达和温岐多多少少也察觉到庆州的异样。
但他们只是边军,他们的职责只有守卫边疆。
更何况,在朝廷抛弃他们的时候,只有喻世子伸出援手救了他们全军上下,这等大恩怎能不报?
即便喻世子有自己的目的,可边军还是受益了啊。
得了好处再把人踹了的事,他们边军可做不到!
楼喻由衷笑道:“程将军和温先生爽快!”
“不知殿下需要做什么?”温岐问。
楼喻开门见山:“达迩慕草原南边的草场,现在归我所有,我想在草场上蓄养牛羊马匹,不知将军可愿合作?”
“合作?”程达疑惑。
他不问楼喻怎么拿到的草场,只问楼喻想怎么合作。
“我想雇佣边军将士帮忙养殖,毕竟往北是蛮族部落,若没有jūn_duì 守护,草场迟早再次落入蛮人手里。”
楼喻解释完问道:“边军中每年都会有不少伤残的将士罢?他们退役后该如何养家糊口?如果他们愿意替我养育牲畜,我愿付给他们酬劳。”
手脚残疾的退役将士,可以做一些喂养草料、清洗牲畜、打理厩棚等活计。
如果草场规模做大,每日将会需要很多劳力维持运转,这些边军都将成为其中的生力军。
他不信边军不动心。
程达和温岐对视一眼,眼底皆生火热。
退役的伤残将士,一直是他们心中的痛啊!
眼睁睁看着同袍因断手断脚找不着活计,一个个过得穷困潦倒,他们心里面当然难受得要命。
如果喻世子真能为他们提供一份活计,就算不给酬劳,只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总比慢慢等死强!
“喻世子,程某替诸位将士在此谢过了!”程达长揖深躬。
楼喻欣赏二人豪气直爽,笑道:“将军、温先生,咱们不妨坐下详谈?”
“世子请!”
四人商谈良久,最终敲定合作事宜。
楼喻出钱,边军出人。
等到牛羊马匹养成,楼喻可得七成,边军可得三成。
这三成是给边军派兵看守保护草场的酬劳。
也算是边军以劳力入股。
有了“股份”,他们打理草场才会更加尽心。
楼喻这边还会提供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到时候大家都要听从他们指挥。
聊完草场的事情,话题又转到棉衣上。
“喻世子,不知这棉衣价值几何?”温岐问。
楼喻叹道:“棉衣是用棉花制成的,可惜如今庆州棉花产量远远达不到边军的需求,不过我可以提供一批棉衣,将军可以分配给营中最需要的将士。”
程达和温岐自然欣喜异常,接连表达感激之情。
“还有一件事,需要将军行个方便。”楼喻适时道。
“喻世子但说无妨。”
“阿骨突部原王储阿布图,而今就在关外草场,还请将军明日行个方便,让我等出关见一见阿布图。”
程达和温岐:“……”
喻世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啊!
怎么把阿布图给掳来了?
楼喻为他们解惑:“阿布图是养马的好手,我打算让他替我养马。”
“他可是阿骨突部的王储,他会愿意?”程达诧异问。
“程将军不必担心,我自会说服他。”
“行,明日我便送世子出关。”
程达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就开启城门送他们出关。
关外雪虐风饕,经过一夜,漫地银装素裹,仿若白色海洋。
马蹄陷入雪地,留下一串又一串深深的印记。
楼喻当初找乌帖木要地的时候,为了方便,直接要了吉州以北的草场。
草场就在关外不远处,眼下是冬季,不见郁郁葱葱之景,唯有白雪覆地。
楼喻和乌帖木商议过,双方以沱河为界,沱河以北依旧属于乌帖木的地盘,沱河以南的草场就属于楼喻。
而北边,就是达迩慕草原部族聚居地。
为免双方起冲突,楼喻打算在河岸边竖立围栏,隔绝对岸窥视。
不过现在是冬天,又下着雪,不是个好时机。
王庭内乱结束后,庆州三百轻骑从临时营地出发,带着阿布图一路疾驰抵达草场,并在沱河以南安营扎寨。
阿布图被捆缚手脚,由数名兵卒看守在营帐中。
除了他,还有一个赛耶。
赛耶是阿布图忠诚的部下,见阿布图被掳走后,一路尾随,打算找机会救出阿布图,却被庆州轻骑发现,自己也被绑了。
两个难兄难弟,每天只能说说话聊表慰藉。
赛耶透过帘帐的缝隙往外看,跟阿布图说:“昨晚下雪了,我看到外面都是雪。”
“我也看到了。”阿布图平静道。
赛耶叹口气:“左贤王,你说他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咱们抓到东部草原来?”
阿布图一路被套头,赛耶却没有。
他知道这儿是东部草原。
阿布图垂眸:“乌帖木说有人跟他做了交易,换我性命。”
“会是谁?”赛耶不解。
阿布图只是心地仁厚,不是傻。
他问:“想想你近期救过谁。”
赛耶愣了一下,蓦地瞪大眼睛:“盛国使团?!”
他之前率部驱赶狼群,救了使团一次。
赛耶皱眉:“使团中那么多人,会是谁跟乌帖木做交易?”
阿布图问:“你了解盛国行政版图吗?”
“不了解。”
阿布图目光灼然:“东部草场与庆州只相隔一个吉州,而楼世子,就是庆州的世子。”
赛耶:“……”
所以是楼世子跟乌帖木做交易,救了左贤王?
“他真有这么好心?”
阿布图摇首失笑:“好心有,但更多的恐怕是为了布局。”
他跟赛耶细细分析:“他救我一命,便已回报了恩情。他将我带到东部草原,护我周全,恐怕是想让我走乌帖木的旧路。”
楼喻可以与乌帖木合作干掉他父王,必然也可以联合他干掉以后的乌帖木。
阿布图由衷笑了:“赛耶,你看,盛国人真的很聪明。我一路上想了很多,终于想通了父王、阿巴鲁和楼世子各自的谋划。”
刺目的雪色钻入帘缝,照在阿布图英俊的脸上。
他目色深远,带着些向往。
“赛耶,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赛耶诧异:“学什么?”
阿布图意志坚定:“学中原文化。”
“左贤王,咱们学了中原文化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被人掳到这里了吗?”
阿布图道:“因为咱们只学了点皮毛,画虎不成反类犬,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将骨突王、阿巴鲁和楼喻三人的谋划一点一点讲给赛耶听,听得赛耶的嘴巴越张越大。
听完整场布局,赛耶人都傻了。
他忍不住道:“您这些都只是推测。”
阿布图笑回:“等楼世子来了,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他会告诉你?”
“会的吧。”阿布图郑重看向他,“赛耶,以后我不再是左贤王了,你就叫我名字吧。”
赛耶却道:“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左贤王。”
“咱们以后要同东部草原的部族或者盛国人打交道,需得隐瞒身份。”
“好吧。”
赛耶想了想,又问:“如果楼世子真的要扶持您与乌帖木对抗,您会答应吗?”
阿布图沉思良久,叹道:“我也不知道。”
漫天飞雪,北风呼号。
楼喻一行人终于抵达营地。
风雪中,营帐整齐排列,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凛冽而肃穆。
三百轻骑立刻跪迎世子殿下。
楼喻温和道:“雪地凉,都起来吧。”
“禀殿下,阿布图和赛耶均在帐中,殿下可要见他们?”
楼喻惊讶:“赛耶?”
“赛耶企图掳掠阿布图,属下便将他扣押了。”
“做得不错。”楼喻夸赞一句,随后道,“带我去见他们。”
阿布图和赛耶正无所事事,忽然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闯入帐内。
两人抬首看去。
世子殿下足踏飞雪而入,神采英拔,惊心眩目。
他身旁站着一个青年,同样长身鹤立,俊美无俦。
二人气场极为契合,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阿布图怔然几息,方回过神来,平静开口:“楼世子,又见面了。”
楼喻在他面前坐下,霍延站他身后侧,兢兢业业地当一个护卫。
“阿布图,请恕我先前无礼。”楼喻笑道,“之前使团遭遇狼群,幸得阿布图派赛耶都尉搭救,此恩不能不报。”
赛耶忍不住问:“既然要报恩,为什么还要将我们绑起来,直接放我们走不就行了?”
“乌帖木掌控了北境大部分地域,你觉得你们能逃得了?”
赛耶:“……”
阿布图忽道:“楼世子在王庭翻云覆雨的手段,令我佩服。”
楼喻微讶:“阿布图不在其中,却能参透局势,楼某也相当佩服。”
“如果说乌帖木和颂罕是杀了父王的凶手,那么楼世子就是帮凶,楼世子将我掳来,就不怕我反咬一口?”阿布图盯着他问。
楼喻笑问:“反咬什么?”
“难道楼世子不是打算让我与乌帖木对抗?”
楼喻一愣,不由笑起来。
他摇首道:“有阿巴鲁和培努在,想必乌帖木已经很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