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刚沐完浴,少年双眸盈盈,颊边隐约染上一层粉意,青丝披散而下,风流蕴藉,人面桃花。
霍延心脏蓦地被刺了一下。
他连忙垂下眼眸,捧起墨发仔细擦拭,低沉回道:
“你是主公。”
楼喻转回脑袋,眸中清澈散去,渐渐蒙上一层深幽。
他非感情小白,他从不认为,以霍二郎这般傲骨,会仅仅因为自己是主公而愿意委身做这些事情。
他假装笑着调侃:“难不成以后你认谁为主公,都会替人拭发?”
身后人拭发的手顿了顿。
“不会再有其他主公。”
霍延语调平淡而坚定,透着一股子认真与赤忱,弄得楼喻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室内陷入沉默。
良久后,霍延打破沉寂:“好了。”
是头发干了。
楼喻慢吞吞地转身,正对着霍延,这才发现霍延竟换了一身衣裳。
他穿着宽松飘逸的衣袍,淡了几分戎装加身的锋锐精悍,添了几分雍容闲雅的贵气风流。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对上他深邃幽暗的目光,楼喻心头忽地一跳,下意识移开目光,像是偷了别人某样东西,有些心虚。
“按矫吧。”
他趴在榻上,脑袋埋在臂弯里。
此前他经常被冯二笔伺候,并没有觉得异样,但不知怎的,当霍延的手触及他肩背时,他竟颤缩了下。
不得不说,霍延的技法确实不俗。
没一会儿,肩背处不断有暖流流淌,一些滞涩的筋脉仿佛活了过来。
浑身的涩然竟已消失不见。
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弄得他昏昏欲睡。
“殿下,该翻身了。”霍延声线温和道。
楼喻下意识听话地翻过身,正对上霍延垂下的鬓发。
蜡烛发出“噼啪”声。
楼喻就要扭过头去,却被一双修长的手扣住。
少年俯身,手指在他脑袋的穴位上轻柔按摩,一下又一下地安抚。
楼喻睁着眼,与霍延的目光对上。
蜡烛又是一声“噼啪”。
楼喻轻声开口:“该剪烛了。”
“我去。”
霍延起身,拿着小银剪,一个接着一个剪去泛黑的烛芯。
楼喻卧在榻上,看着他安静剪烛的身影,竟恍然生出几分安定,仿佛白日的烦忧渐渐离他远去。
他看着看着,缓缓闭上眼睛。
霍延耳力非凡,听闻他呼吸变得平缓沉稳,不由低首无声笑了。
他放下银剪,行至榻前,悄无声息地替他盖上薄衾。
冯二笔正候在门外,见霍延出来,忙低声问:“这么快?”
“殿下睡了。”
冯二笔不由竖起拇指:“还是你厉害,这么快就能让殿下入睡。”
霍延神色隐在暗处:“我先回去,殿下就劳冯大人费心了。”
“好,”冯二笔问,“你明晚还来吗?”
霍延顿了顿,方道:“殿下让我来,我便来。”
翌日一早,楼喻满足地醒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过了!
窗外霞光隐现,还没到他平日起床的时辰,他却觉得脑子格外清醒。
想起昨夜霍延的举动和眼神,楼喻忍不住低叹一声,在床上滚了又滚。
平日里,霍延表现得虽不明显,但楼喻多多少少察觉出几分不同。
昨夜共处内室,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他一方面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方面又担心会不会是自己误会了。
这种事情,问都问不出口。
他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冯二笔进来伺候,见他神采奕奕,不由高兴道:“殿下昨夜睡得好?”
“嗯,挺好的。”
“还是霍统领厉害,”冯二笔笑着问,“殿下今夜可还要霍统领来按矫?”
这倒是把楼喻问住了。
有霍延帮助,他确实睡得好,可他心里面又有些小别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遂问:“他昨夜走时,可有说什么?”
冯二笔老实道:“他说只要殿下叫他来,他便来。”
“哦。”
楼喻神思不属地吃完早饭,就去了府衙上班。
吕攸前来禀报:“殿下,沧州海港已经扩建完毕,干船坞也已建成。”
主位上半天没反应。
吕攸不由偷偷抬头,瞧向桌案后的世子殿下。
素日威严端肃的少年世子,今日却以手支颐,垂眸瞧着案上的文书,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吕攸小心翼翼提醒:“殿下?”
楼喻陡然回神,轻咳一声:“吕司工说的我已经知道了,既然都已建好,以后造船以及船舶修缮保养都可在干船坞中进行,省了诸多劳力和工夫。”
“殿下大才,竟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吕攸由衷赞道。
楼喻有些不好意思,他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厉害的是那些真正的发明者。
“既已建成,就组织船队出海运货罢,造船厂也要多招工匠,多造大船。”
“是。”
楼喻一声令下,庆州工业区开始忙碌起来。
运货至沧州的车队络绎不绝。
沧州港口盛况空前,一艘又一艘的大船从港口起航,它们装载着满满的货物,驶向遥远的南方。
精美的玻璃品受到老百姓的青睐,在南方一时掀起“玻璃热潮”。
庆州玉纸、庆州便宜的布匹也在南方卖得火热。
船队用这些货物换取大量稻米,又北上返回沧州港口,开始下一轮装货和远航。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为庆州和沧州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
楼喻的第一次青霉素实验没有成功,但注射器做出来了!
虽然成品比不上现代,制造工艺耗时长,还不好保养储存,但总比没有好。
他重赏了工匠们。
相信凭借他们的智慧,以后的工艺会越来越纯熟。
工匠组欢天喜地,医疗小组却也没觉得气馁。
风毒之症历经千年尚未寻到诊治之法,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能研制出良药呢?
至少现在有一条很好的思路嘛。
陈川柏研究数十载,他有种直觉,如果一直按照世子殿下的思路研究下去,说不定他们真能找到救治的良药!
楼喻交待他们:“世上霉菌有许多种,你们可以尝试不同的菌种,找到产出最多、效果最好的。至于病菌,也可以试验不同创伤、坏疽的脓液。”
医疗组虚心接受建议。
他们医者仁心,在救治伤患的同时,每日都会抽空进入实验室研究。
楼喻一有空就会参与进去,尽量做到熟练操作实验。
有一技能傍身,总归不是坏事。
时间转而入夏,庆州和沧州两地的农田皆郁郁葱葱,庄稼的长势极为喜人。
两州百姓脸上都洋溢着希望的笑容。
楼喻本身就苦夏,再加上烦心事多,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自上次霍延替他按矫后,他就没再让霍延继续。
许是那一次效果显著,楼喻晚上的睡眠都好上许多。
可今晚又睡不着了。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楼喻索性起身,借着月光点上蜡烛,开始伏案练字。
练字可平心静气,摒除杂念。
他虽尽可能轻手轻脚,却还是惊醒了睡在外间的冯二笔。
冯二笔穿着亵衣进来,见楼喻这般,皱眉心疼道:“殿下,又睡不着了?”
楼喻笑了笑,“就是想太多。”
想太多,脑子就会兴奋,脑子一兴奋,就容易失眠。
冯二笔眼眶微红:“殿下这样多伤身啊。”
楼喻叹气,他也没办法。
在现代,他睡眠质量可好了。
冯二笔建议:“不如奴给殿下按矫助眠?”
“不必了,你去睡吧。”
楼喻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按再多也睡不着。
“奴不睡了,奴陪着殿下。”
冯二笔索性坐在书案旁替他磨墨。
楼喻便随他去。
他练完一张字,又抽出一张纸。
“殿下,奴看之前有霍统领在,您睡得很踏实,不如明天再让他替您按一次吧?”
冯二笔因为楼喻的睡眠,差点愁白了头。
楼喻笔尖一顿,沉默地写下一个字,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他和霍延,好像有挺久没见过了。
军营制度日臻完善,许多事情不需要楼喻亲自过问,一般没有特别重要的事,都由营中将领自行处理。
霍延也很久没有主动来东院了。
冯二笔将他的沉默自动解读为“默认”,第二天一早,伺候完楼喻,就跑去找霍延。
霍延一身军服,萧萧肃肃。
“冯大人?”
冯二笔站在营房中,沉叹一声,满目担忧:“霍统领可曾听过‘慧极必伤’?”
霍延眉心一紧:“殿下他……”
慧极必伤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
冯二笔说的是谁,他同样很清楚。
“霍统领,殿下昨夜一宿未睡,不停地练字静心,我瞧着实在难受。你之前不过按了片刻殿下就睡着了,要不然你今晚再去一次吧。”
霍延却等不到晚上,他骤然起身往营外走。
冯二笔连忙跟上他。
“殿下在何处?”
“去府衙了。”
霍延直接策马奔向府衙。
府衙内堂,楼喻正翻阅沧州那边呈报过来的公文,就听门外衙役来禀:“殿下,霍统领在外求见。”
楼喻心头一跳,顿了几息,淡下神色道:“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内堂的门被人推开,霍延玄衣朱带,大步跨进来。
然后直接关上门。
楼喻:“……”
这人怎么回事?气势摆那么足干什么?
霍延在离桌案一步外停下,极有分寸。
两人沉默对视半晌,楼喻先败下阵来。
他假装漫不经心问:“何事?”
霍延凝视他眼下青色,忽然语出惊人:“请殿下恕我逾越之罪。”
“……”
楼喻诧异:“你在说什么?”
“霍某有罪,但还请殿下顾惜自身。”霍延眸色诚恳,“冯大人说您近日又常常失眠,担心您伤身伤神。”
楼喻桌案下的手微微握紧。
“我失眠,为何是你有罪?”
霍延毫不逃避:“殿下厌我逾越之举,不再让我助您安眠,是我之过。”
二人皆为心思通透之人,每一个举动背后的深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是以,楼喻自上次按矫后不再叫霍延,霍延也就极少出现在楼喻面前。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楼喻被这个直球搞得心绪狂乱,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内堂陷入凝滞又逼仄的沉寂中。
直到魏思来汇报工作,才将两人从这种诡异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霍延没像以前那般避嫌退出,而是站到一旁。
似乎只要楼喻不开口,他就不会动一般。
魏思心思玲珑,感受到内堂气氛异常,一点废话都不敢说,快速汇报完工作,忙不迭退出去。
踏出内堂后,他隐约听到殿下的一声轻叹。
楼喻望着倔强的霍延,终究是狠不下心:“罢了,今晚你来东院。”
霍延眉心一松,“谢殿下。”
巳时初,霍延准时来到东院。
同上次不一样,他这次依旧穿着白天的军服,眉目疏淡,目光低垂。
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与上次的意态风流判若两人。
他虽然才十七岁,浑身上下却已寻不到丝毫稚气。
十七岁的庆军统领,合该是这般惊才风逸的模样。
楼喻见过不少出色的人物,却无一人能与霍延比肩。
他终于下定决心挑开。
“霍延,我并非怪罪你,我只是精力不济,无暇管顾其它。”
楼喻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这些事情已经占据了他太多太多的时间,耗费了他太多太多的精力。
他已经没有空闲去谈情说爱。
如果他只是因为一时新奇,或只是因为那么一点点的心动,就贸贸然答应,那是一种不负责任。
楼喻的真诚溢于言表。
霍延听出来了。
他眉目陡然温和下来,凛冽的气势散去,唯余几分骨子里的倔强。
“乐只君子,万寿无期。殿下不必在意其它。”
他只是希望眼前这人,能够长长久久。
至于其它,不曾奢望。
少年眸中蕴含着无尽的包容与温柔。
楼喻凝视他片刻,胸腔陡然涌起一股冲动,不禁笑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他投身于风雨飘摇之乱世,庆州城外天昏地暗,鸡犬不宁。
唯有霍延,能让他安心。
不论是书中那个冠绝天下的霸主,还是眼前这个惊才绝艳的霍二郎,都给了他奋力一争的勇气。
霍延惊艳了他的时光。
这是毋庸置疑的。
少年世子端坐案后,光风霁月,雅人深致,所言所行虽含蓄,却诚挚无比。
霍延眸色震颤,惊喜铺天盖地盈满心间。
他半蹲下来,大着胆子,尝试着覆上楼喻的手,接了他的下半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历经虚幻的繁华荣光,一朝坠落至黑暗不公的浑浊世道中,乍见煌煌如月的楼喻,又怎能不喜?
二人皆将对方视为浑浊世道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楼喻右手回握住他的,微微俯身靠近,抬起左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碎发,笑意轻浅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这就是赤裸裸的调戏了。
霍延俊目生辉,笑答:“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楼喻:“……”
平时没看出来啊,霍二郎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
“霍统领,时候不早了。”
霍延即刻起身:“属下替主公按矫。”
楼喻乖乖趴到榻上,闭上眼睛。
屋外庭院静谧,屋内烛火摇曳。
肩背上的双手温热而有力,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魔力,让楼喻渐渐沉入香甜的梦乡。
接下来的日子,霍延每晚都会来东院助楼喻入眠。
两人话虽说开了些,举止却与往常无异,但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最明显的是,霍延在东院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
正乾三十一年夏,正值汛期。
绵州、启州境内河流决堤,洪水淹没无数百姓田庄,两州境内哀鸿遍野,百姓十不存一。
朝廷却已无力赈灾。
无数难民流向其余各个州府,但大盛境内能够收留难民的州府已经不多了。
不少州府已经自顾不暇。
听闻洪灾后,楼喻立刻召集班底,令众人以此为警醒,加固河堤,提前预防洪水泛滥。
越来越多的灾民跑来庆州,灾民人数已渐渐超过庆州的承载能力。
楼喻令人引导灾民前往沧州定居。
战后的沧州地广人稀,经过一番重建,沧州早已焕发生机。
而这些生机正需要注入更多的劳动力。
楼喻每日都要处理大量的奏报和公文,但因为有霍延的帮助,他依旧精神奕奕,生龙活虎。
在他的治理下,庆州与沧州渐渐呈现出盛世繁荣之景来。
正乾三十一年八月,桐州终于结束了胶着之战,谢策领军镇压了天圣教,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失去了左臂。
先不论谢家上下如何痛惜,皇帝自然满心欢喜。
可好景不长,天圣教刚刚被压下,北蛮又开始犯边了。
说是北蛮,不过是大盛对北方诸族的统称。
北境有不少部落,其中阿骨突部是最为强大的。
此次侵袭扰边的就是阿骨突部。
他们特意避开了重兵把守的西北,往东在澹州肆意猖獗。
这次阿骨突部来势汹汹,骨突王率部势如破竹,攻下澹州,随后接连吞下边陲数个州县,烧杀抢掠,罄竹难书。
骨突王甚至口出狂言:“没有霍家军,盛国边军算个屁!”
此事激起朝堂内外议论纷纷。
主战派:“打!狠狠地打回去!”
主和派:“国库空虚,粮草不足,阿骨突部不过是要些物资过冬,不如谈判吧。”
两派在朝堂上撕得昏天暗地,浪费了很长时间。
直到庆州和沧州完成丰收,朝廷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
令人绝倒!
大概是天不亡大盛,就在骨突王得意洋洋准备继续作乱时,他的王庭被人袭击了。
骨突王焦急之下,只好率主力部队回援王庭,只留下小部队驻城把守。
朝廷见状,立刻下令让边军赶走阿骨突部jūn_duì ,收复失地。
经过半个月的纠缠,澹州边军没能攻下城池,阿骨突部jūn_duì 因为粮草短缺,又得王庭消息,遂发出求和信号。
主战派与主和派又争执一番。
最后主和派赢了,毕竟国库空虚是事实。
桐州一战,已经耗费无数粮草,让朝廷军元气大伤,朝廷已经无法支撑另一场战争了。
那就议和吧!
为了阿骨突部能够归还澹州,朝廷需要派遣使者去北境谈判。
一般来说,国与国之间的谈判,礼部官员是标配,除去礼部官员,还得加一个有身份地位、能镇得住场子的人。
坦白说,有资格与骨突王谈判的,只有大盛几个皇子抑或是王爷级别的人物。
但在这节骨眼上,谁愿意出使北境?
太子不可能轻易派出去,三皇子背后有人撑腰,其余皇子懦弱无能拿不出手。
更何况,皇帝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出去受苦。
议和又不是什么可以镀金的活儿,说不定还会有生命危险。
可是不派地位尊贵的人去,他们又担心几个礼部官员镇不住场子。
就在皇帝焦头烂额时,杜迁适时进言:“陛下,微臣以为,只要正使身份尊贵便可,其余皆可交由礼部去办。”
皇帝皱眉:“你倒是说说,朕还能派谁担任正使?”
“藩王,或者藩王世子。”
杜迁垂眸,掩住眸中恶意。
皇帝眉梢一挑,仔细想想,好像没毛病啊!
藩王也是皇族,出使一个小小的阿骨突部足够了!
他笑着问:“杜爱卿可有人选?”
杜迁义正辞严:“臣以为,庆王世子貌秀内华,能言善辩,若是出使阿骨突部,定能扬我大盛国威!”
楼喻,葫芦谷叫你逃了一劫,这次看你还能不能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