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新来的流民为如何熬过冬日而愁苦时,世子殿下突然发了新的公告。
公告上说:冬日即将来临,为了保障新成员安全度过冬日,世子殿下决定开放建好的厂房,供新成员过冬。但是,新成员需要用劳动交换床位。
也就是说,世子会给新来的流民提供住宿,但住宿不是免费的,需要流民用劳动来交换,每天固定做工四个时辰。
已经建成房屋的旧流民,也可以应聘工作,参与新城建设,世子殿下会分发薪酬。
流民们闻言后轰然叫好,纷纷大赞世子殿下宅心仁厚,神佛在世。
他们不怕做工,就怕没事做徒然等死。
眼下世子给他们提供一条活路,他们怎么可能不感激?
卖力气的活谁不会干?
当然有人不会干。
陶琨就不会卖力气。
他出身虽不富贵,但从小就没干过重活,一方面是他体型瘦弱,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以读书为己任,很少锻炼身体。
陶琨的爹曾在镇上的酒铺做账房,后来他们州县有叛军生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酒铺也被那些人摧毁,镇上人死的死逃的逃。
他爹带着他和他娘跟着大家一起逃难。
不幸的是,他爹在路上因风寒去世,他娘悲痛无助之下,竟也一病不起。
陶琨求人帮忙做了个草垫,将他娘绑在草垫上,硬生生拖到了庆州。
刚来庆州,天气已经转凉。
他们是流民,没有房子住,没有生活来源,每天只能靠着城外施粥铺过活。
他根本没有钱给阿娘看病吃药,眼看阿娘就要坚持不下去,新公告出了。
陶琨抹抹眼泪,跑到帐篷里,握住他娘的手,哽咽道:“娘,我可以去干活,咱们马上就能住进厂房里了。”
陶母嘴唇苍白干裂,她艰难扯出一抹笑,用粗粝的嗓音道:“好孩子,有活儿干就饿不死,娘就知道你可以的。”
陶琨眼圈泛红,曾经只用来握笔的手如今已变得粗糙皲裂。
他坚定道:“娘,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陶母笑而不语。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儿子在这里扎根存活下去,只有这样,她才死而无憾。
陶琨不是傻子,他娘的想法他多多少少能察觉到一些。
“娘,您千万要坚持住,爹去了,我就只剩下您一个亲人了。”
陶琨哭噎着道:“娘,您难道不想看我娶媳妇了吗?您难道不想抱孙子了吗?”
陶母当然想啊,可她这身体确实快不行了。
“你赶快去报名,要是人招齐了,你干不了活可怎么办?”她急忙催促儿子。
陶琨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背过身去,急步跑出帐篷,一边往厂房招工的地方跑,一边抹着眼泪。
因看路不仔细,不小心撞上了一人。
他连忙弯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看清路。”
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哭腔。
他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又嫩,这么一哭倒让人心生几分同情。
章风本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少年,见状不由问:“你怎么哭了?遇到什么事了?”
他神情真诚,话语关切,勾得陶琨心中酸涩更甚,眼泪滚滚而落,再也止不住。
章风急了:“你别哭啊,是不是撞疼哪里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就要扯他袖子带他去医馆。
“不是,我不疼,”陶琨摇摇头,“我、我就是忍不住想哭。”
章风见他衣衫褴褛,神色仓惶,便知他一定是新来的流民,心中同情更甚,低声温和道:
“你先别哭,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管事的说,说不定能解决呢。”
来庆州后,陶琨一直惶惶不安,陡然碰到一个善良温和的少年,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连忙问:“真的能解决?!”
章风点点头:“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陶琨人生地不熟,便忐忑地问:“我娘生病了,我没钱替她请大夫,这个也能解决吗?”
“你娘病了?!”章风惊了一下。
这下他明白这个小兄弟为什么哭成这样了。
有孝心的人值得帮。
想起自家以前的处境,想起阿爹卧病在床,想起阿娘每日辛苦浆洗衣物,再想到如今自己已经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章风横生一股义气。
他拍着胸脯道:“你跟我去找管事,我帮你问问管事,要是你娘真的生病了,管事一定不会不管的!”
陶琨睁大眼睛,里面露出几分希冀,他咧嘴一笑:“谢谢你!”
“不用谢,既然你跟你娘到了庆州,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对了,我叫章风,你叫什么?”
“我叫陶琨!”
“什么琨?”
“瑶琨的琨,是美玉的意思。”
“哈哈,我没读过书,不怎么识字,美玉,听着就是个好名字!”
“那以后有空,我教你认字啊!”
“好!”
两个少年并肩来找管事。
自魏思被调到府衙后,这边的管事换人了,是以前魏思培养出来的副手,叫葛峰,人挺机灵,心地也还不错。
章风是木具厂的优秀员工,葛峰认识章风,对章风观感还不错。
听到两人来意,他也没立刻给出答复,只道:“你留下名字和帐篷的编号,等会我派人去核实,待核实后,我再向上申请,你先回去等着。”
给流民分发帐篷时,每个帐篷上都标了记号,便于辨认。
他说话和气,神色平淡,陶琨忐忑的情绪渐渐减轻,忙不迭弯腰感谢。
出去后,章风凑近他耳边小声说:“你不用太担心,咱们世子殿下最仁善了,肯定有希望!”
“嗯!”陶琨狠狠点头。
从方才管事的态度来看,这儿的人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歧视排斥流民。
“不过,要是请大夫给你娘治病,你也得先赊账,以后需要以工抵债的。”
陶琨明白,世上没有吃白食的道理,只要能治好他娘,他就算干一辈子活都愿意!
葛峰效率很高,很快核实陶母生病一事,写了个申请书呈报上去。
这种小事本不该呈到楼喻手上,但目前楼喻的办公体系和人员尚未完善,只能他亲力亲为。
若是以后财务组建立,这种需要提前预支医疗费的事情,可以先由管事的核实盖章后,直接交由财务组审批拨款就行了。
现在只能楼喻自己来。
他签了字盖了章,审批通过。
印章是他不久前刚找人刻好的,专门用来处理公务。
当然,不仅要建财务组,还要建个督查机制,防止有人在这种事上投机取巧。
审批表很快下达到葛峰手里,他看着表上的签名和印章,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殿下啊啊啊啊啊!
殿下的字真好看!殿下的印章也好别致!
他都想将这份审批表收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了。
葛峰强压住这种狂热粉的心态,让人叫来陶琨。
陶琨一脸激动地跑过来,“葛管事!您找我!”
葛峰对孝顺父母的人素来高看一眼,神情温和地将审批表递给他。
“认字吧?”
“认字!”
陶琨一眼看到“同意”二字,不由心花怒放,热泪盈眶!
这张奇奇怪怪的图纸,就是他和他娘的希望!
再看楼喻的签字和印章,不由呆在原地。
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未曾想,自己有一天竟能得世子殿下的恩泽!
世子的字飘逸灵动,世子的章古拙雅致,世子果然如章风所言,是个大大的好人!
陶琨喜不自胜,笑得见牙不见眼。
葛峰见状,也不由笑了。
他嘱咐道:“稍后我会委托大夫去为你娘诊治,医馆会按疗程给你提供药材,诊金和药钱都会记录在案,你以后是要还的。”
陶琨连连点头:“我会还的!我会还的!”
他连蹦带跳跑回帐篷,手舞足蹈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陶母。
陶母本来都要认命了,一听这话,精神竟陡然好起来,惊异问:“当真同意了?”
陶琨笑:“是真的!我都看到世子殿下亲自签的字,亲手盖的章了!肯定没错的!”
陶母双手合十:“怪不得都说要来庆州讨生活,原来咱们没有被骗,来庆州是来对了!”
她念念叨叨一会儿,郑重对陶琨道:“儿啊,世子殿下是咱家的大恩人,以后咱要好好干活,知道不?”
“娘,我知道的!”
陶琨先是点头,然后露出几丝惆怅。
可他真的没有更多的力气卖,这该怎么办呢?
片刻后,有大夫上门,自称是城中丁香堂的大夫。
大夫替陶母诊治后,言明身体没什么大病灶,就是之前可能受了什么刺激,导致郁结于心,再加上一路奔波,身体便垮了。
只要好好调理,以后会好的。
他留下一张方子,道:“我先回去配药,等明日你拿着方子去丁香堂取药。”
陶琨mǔ_zǐ 自然千恩万谢。
章风得知消息,下工后来找陶琨,颇有义气道:“你人生地不熟,进城又不便,我家离丁香堂不远,不如你把药方给我,我明天上工给你带来。”
陶琨自然感激非常。
“对了,你家中没有熬药的罐子,明天我顺便给你带一个过来。”
章风他爹缠绵病榻日久,家里有一些旧的药罐,送陶家一个也不妨事。
“章兄,太谢谢你了,呜呜呜呜呜。”陶琨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面对陶家的感激,章风心中也很高兴。
他家在最艰难时,遇到了世子殿下。因为世子殿下的恩泽,他们家越来越红火。
如今他也能帮助别人,让别人变得更好了。
真开心!
第二日,章风果然言而有信,不仅带了药包来,还带了一个药罐和两只陶碗。
陶琨早就去附近山上捡了些枯柴用来烧火。
他不会熬药,章风趁着还没到上工时间,就手把手教他。
“陶琨,你会做什么呀?”
章风一边熬药一边问他。
“我、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陶琨一脸羞愧,“我不会打铁,不会木工,也不会种地。只跟我爹学了些账房的本事。”
他甚至连工地上的杂活都做不来,因为力气实在太小了。
而账房的工作,就凭他如今的身份,他想都不敢想。
章风也不免为他忧愁,他看着陶琨细胳臂细腿的模样,叹口气道:“不如你去咱们厂学木工吧。”
“也好。”
两人暂时约定下来。
未料,一个机会很快摆在陶琨面前。
章风一大早起来上工,就看到巷口一群人围在那里。
又有新告示了?
他凑过去,因为不怎么认字,便逮着一个人问。
那人热心解释:“世子殿下要招账房先生了!只要识文断字、精通算学的都可以去报名!”
章风眼睛一亮:“报名就能上工吗!”
“那倒不是,说还要进行集中考核,考核合格的才能当账房。”
章风跟陶琨相处几日,知道陶琨念过书,学过算学,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不过想起自己第一次应招因为年龄被拒,担心这次也有限制,忙问:“有没有什么其他条件?”
那人摇摇头:“有,需要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
陶琨十七岁,年龄符合,太好了!
“还有呢?比如户籍什么的。”
“没了没了,就这一个限制,连男女都不限。”
章风懵了,“男女不限?告示上真这么写?”
旁边有人开始抨击:“我看世子殿下这次是在胡搞,哪有招女子当账房先生的?!”
“是啊是啊,让女子去当账房,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们这话说得,怎么着,你家婆娘没在工地做饭?”
“那怎么能一样?做饭和做账房是一码事?”
“别吵了,听说是郡主管账,才要招女账房的。”
“真的?”有女子惊道,“要是考核过了,真能跟着郡主做事?”
“这我哪真的清楚?小娘子要是想知道,不如去试试,反正试试又不亏!”
那女子目光死死盯在告示上,神色颤动不休,良久后才飞奔跑远。
这一厢,章风将这个好消息告知陶琨,陶琨又惊又喜,仿佛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怔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阿风!我真的可以去报名?!”
章风点头:“我打听过了,除了年龄,没有其他限制,你可以去报名!”
陶琨六神无主:“我该去哪报名?”
“城内有个报名点,咱们新城也有报名点,我带你去!”
两人飞奔着又来到葛峰的办公室。
葛峰还记得陶琨,笑问:“你娘身体怎么样了?”
“吃了几副药,好多了,谢谢葛管事关心!”陶琨真心感激道。
章风迫不及待问:“葛管事,殿下招账房是不是在这报名?”
“是啊,谁想报名?”葛峰目光在两人中来回看了一下,惊讶道,“难不成是陶琨?”
这年头,会识文断字的本就少,再加上一个会算学,那就更少了。
没想到小少年还有这本事。
他拿出一张报名表,笑眯眯道:“我还以为今天不会有人来报名,没想到咱们新城卧虎藏龙啊。”
陶琨脸倏地红了,谦让未遑:“不是不是,我就是学了点皮毛,葛管事谬赞了。”
“哈哈哈,先把表填了,再等通知。”葛峰神色更加温和。
若是陶琨日后真的做了殿下的账房,那可是有大造化了。
这厢陶琨激动地填了表,另一头,看了告示的女子跑进一处宅院。
院子里有不少年轻女子,缝补的缝补,洗衣的洗衣,都在埋头干活。
“雯姐姐!雯姐姐!”女子奔跑着进了里屋。
唐雯正倚窗刺绣,晨光洒在她脸上,明媚艳丽,满室生辉。
她头也不抬,淡定问:“阿慧,什么事这么匆忙?”
“我看到了王府的新告示,说要招账房先生!”
唐雯冷淡道:“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雯姐姐,我知道你靠这一手绣工就能赚到钱,可你成天成夜地刺绣,眼睛也熬不住啊!”女子一脸担忧。
她们都是从阳乌山来的女子,被逢春和采夏安排在这一带宅院里。
唐雯就是那日山上主动站出来,请陈玄参救治昏迷姑娘的女子。
被救的姑娘正是尤慧,醒来后就很依赖唐雯,二人以姐妹相称。
尤慧忙道:“可我看告示上说,男子和女子都可以报名!只要识文断字、精通算学就行!”
她和唐雯以前出身富贵,从小就要学习打理庶务,记账的本事不比家里的账房差。
而今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唐雯闻言,蛾眉微蹙:“当真?”
“千真万确!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男子和女子都可以报名!雯姐姐,咱们去吧!”
屋外忽然传来一句酸话:“有的人天天就是想得美,哪有招女账房的?就算招了,肯定也做不长久。”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大家一起在阳乌山受苦受难时,尚且能齐心协力。
可脱离危险后,因唐雯长得貌美,绣艺不凡,赚的钱比其他人多,有少数嫉妒心强的,经常明里暗里挤兑她。
尤慧是个烈性的,经常气不过跟人斗嘴,还被人暗讽是在巴结唐雯。
要知道,唐雯绣一个绣品卖的钱,就比她们累死累活洗几十件衣裳还要多。
人就不能怕对比。
尤慧正要回嘴,唐雯却放下针线,朝着屋外道:“有工夫废话,不如多干点活。”
她又不是不愿意教她们绣工,只是刺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大多数人不仅没天赋,还没耐力,这怪得了谁?
“雯姐姐,你到底去不去?”
唐雯沉默几息,问:“为什么要招女账房?”
“听说是为了帮郡主管账!”尤慧压低声音道,“雯姐姐,咱们要是能去郡主身边做事,以后日子就会越来越好了!”
她们住在这里久了,周围人或多或少知道她们的身份。
一群被山匪玷污的女子,是不可能不遭受白眼和歧视的。
尤慧想,若是她们以后能为郡主做事,看谁还敢看不起她们!
唐雯冷静问:“在哪报名?”
“我打听清楚了,就在王府旁的巷子口!”
唐雯果断收起针线绣布。
“走。”
两人走出院子,顶着旁人若有若无或打量或讥讽的目光,徒步往王府方向走去。
唐雯容貌昳丽,即便一身粗布麻衣,也难掩秀色。尤慧生得清秀婉约,小家碧玉,同样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
两人相携而行,惹来诸多不怀好意的眼神。
是以,平日里若无必要,她们都不会轻易踏出院子。
尤慧如今破罐子破摔,见到那些眼神,都会狠狠瞪回去。唐雯则是抬头挺胸,直接无视。
一些宵小倒也不敢随意上前欺辱。
不多时,她们行至王府旁的巷子口。
已经有不少人都在排队等候。
一眼看过去,全都是男人。
唐雯和尤慧的出现,引得一众男人惊异连连。
还真有女人来应聘啊!
而且长得还这么漂亮!
有人忍不住嬉笑问:“两位小娘子,你们是来应招的还是来寻夫君的?”
一部分人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少数男人目光平和,没有参与这场无聊的调侃。
唐雯和尤慧直接无视他们,排在队尾。
负责招人的是逢春和采夏。
见队伍哄闹,采夏立刻喝止:“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