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宫女们闲话一通后, 赵乐莹才意识到自己该回长公主府,于是翌日清晨,不等傅砚山下朝回来,便施施然离宫。傅砚山下朝时, 便听说她已离开的消息。“皇上, 可要将殿下请回来?”宫人警惕地问。傅砚山静静:“不必, 她许久未回, 叫她陪陪阿瑞吧。”“是。”宫人应一声,便不敢再多言。赵乐莹到家时, 小厮正在门前洒扫, 一看到她从马车上下来, 手里的扫帚都掉。赵乐莹扬扬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小厮便扑通跪在地上嚎啕:“殿下, 我的殿下您可算回来呀!”赵乐莹吓一跳:“可是府中出什么事?”“府中、府中一切尚好,您怎么还有功夫担心府里,小的听说您在宫中受不少苦, 您如今可还好吗?!”赵乐莹:“……”他的哭声引来其他下人,看见她之后也是扑通跪一地, 长公主府门前顿时哭声一片,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给她叫魂。一片混乱当中, 裴绎之款款而来,倚着房门看热闹:“殿下多日未归,我瞧着是清减许多, 看来真如传闻中一般,受许久的苦。”赵乐莹横他一眼,沉下脸看向下人们:“行,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都给本宫回去!”哭声顿时小一半。“谁再哭,就叫周乾赏他板子啊。”她慵懒地拉长音调。下人们顿时不敢哭,只是一边擦泪一边面面相觑。赵乐莹叹声气,遣退众人后才往府中走:“阿瑞呢?他近来可好?”“殿下许久未归,我以为您已经把阿瑞给忘。”裴绎之不紧不慢地跟着。赵乐莹无奈:“行,别说风凉话,快将他叫来,本宫许久没见他,实在是想念得紧。”话音刚落,阿瑞便冲出来,看到她眼前一亮,大喊一声:“阿娘!”赵乐莹眉眼瞬间温柔,噙着笑朝他张开手臂。阿瑞直接冲进她的怀中,被抱起来时还依在她的脖颈里:“阿娘,我好想你。”说话间,竟有些哽咽。赵乐莹顿时心疼,拍着他的后背道:“阿娘也想阿瑞。”“阿娘还走吗?”阿瑞抬头看向她,眼睛红红的。赵乐莹给他擦擦脸:“不走,阿娘留在家里陪阿瑞。”阿瑞吸一下鼻子:“那我要你陪我出去玩。”“好。”“阿爹也要去。”他继续提要求。裴绎之叫苦:“小祖宗,你已经缠我许多天,饶过阿爹行吗?”“不行,阿爹就要去。”阿瑞揪着他的袖子执意道。裴绎之无奈,只好答应。阿瑞又同赵乐莹腻片刻,便被乳母抱着去换衣裳。赵乐莹轻叹一声,扭头看向裴绎之:“这些日子辛苦你。”“殿下不必客气,我倒想多辛苦些时日,可惜待阿瑞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便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裴绎之眼底流露出些许惆怅。赵乐莹噙着笑看他:“无论何时,你都是阿瑞的父亲。”裴绎之眼眸微动,许久对着她郑重一拜:“有殿下这句话,裴绎之此生都知足。”赵乐莹拍拍他的胳膊,也不知说些什么,静静后道:“去换身轻便衣裳吧,许久没带他出去,今日怎么也得让他尽兴。”裴绎之失笑:“一想到要陪他闹腾一整日,我倒是不想做这个父亲。”赵乐莹斜他一眼,转身回屋更衣去。半个时辰后,三人便乘着不起眼的小马车出门去。同以前带阿瑞出门一样,侍卫们在暗处守着,马车上只有车夫,三人的装扮也简朴许多,乍一看只是家境尚好的普通百姓,不会太引人注意。阿瑞一出门便玩疯,一手牵着赵乐莹一手牵着裴绎之,兴冲冲地在集市上跑来跑去,没多会儿赵乐莹和裴绎之便出一身的汗,手上腰里都是阿瑞买的东西。眼看着已经拿不下,阿瑞又看上一柄木剑,裴绎之头疼道:“殿下,你当真不管管吗?”“要管你管,我是舍不得。”赵乐莹许久没见儿子,此刻只想做一个慈母。裴绎之无言片刻,刚准备黑脸教训人,阿瑞便踮起脚尖递给他一块山楂糕:“阿爹,这个好吃,给阿爹吃。”裴绎之:“……”今日他也只想做个慈父。他与赵乐莹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清晰的无奈。为防止阿瑞将整个集市买空,二人只带他逛不到半个时辰,便诓着他去游湖。往东湖去的路上经过林家,赵乐莹掀开车帘看一眼,只见昔日辉煌无比门庭若市的庄园此刻大门紧闭,门上牌匾也歪,欲掉不掉地悬在半空,随时有摔裂的风险,门前的地也许久没扫,上面蒙一层厚厚的枯叶和灰尘,行人经过时总是匆匆捂住口鼻,也不知是嫌弃满地灰尘,还是嫌弃这登高跌重的林府晦气。“再过几日,林家人便要离京。”裴绎之说。赵乐莹眼眸微动:“去江南富饶之地,不算苛待他们。”“是不算苛待,可也注定他们此生翻身无望,傅砚山这招确实狠,既堵他们所有退路,都叫人人都夸他仁政。”裴绎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越是富庶的地方,官府盯得越紧,倒不如去些荒凉之地,还能指望一雪前耻。赵乐莹听着裴绎之的评价,难得没有说话。“前些日子林家几百口都被放出来,林树和几个幕僚受伤严重,幕僚一出天牢便断气,林树倒是命大,修养一阵子后倒也脱离危险,”裴绎之说着叹声气,“当初傅砚山抓他们时的阵势,明摆着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来,如今却突然放出来,我想应该是你说服他吧?”赵乐莹没有回答,而是问另一个问题:“林点星呢?”“林家无事后,他便回府,他不是贪生怕死的性子,我猜是那日宫变林树察觉不对,便着人将他绑起来带走,如今瞧着没事才叫他回来。”裴绎之不急不缓道。赵乐莹微微颔首:“没事便好。”马车经过一片泥泞的路,一时有些不稳,裴绎之将正在吃糕点的阿瑞抱进怀中,任由他将糕点渣拭在自己袖子上:“殿下,这些日子外头什么流言都有,连府中也是人心惶惶。”“我看出来。”赵乐莹想起方才那些下人们哭丧一样,一时间有些无奈。裴绎之似乎和她想到同一件事,笑笑后又开始聊正事:“如今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一切也该安定下来,殿下打算何时将阿瑞身份昭告天下?”“我与傅砚山商议过,打算再过几日,朝堂彻底稳之后。”赵乐莹回答。裴绎之蹙眉:“其实昭告阿瑞身份,更有利于朝堂稳定。至少那些老臣,会为阿瑞一心效忠。”赵乐莹倒没想过这些,此刻听他一说便陷入沉默。许久,她微微颔首:“待我见到他,再同他说吧。”“阿娘要说什么?”阿瑞把糕点咽下去。裴绎之失笑:“吃你的糕点吧。”阿瑞撇撇嘴,察觉到他的敷衍后报复似的在他身上擦擦手。三人很快到东湖,下马车后,便没有再聊公事,而是专心陪着阿瑞。孩童的精力是无限的,半晌午的时候出门,一直到天色彻底晚才说想回家,裴绎之和赵乐莹跟着他东跑西跑一整日,都已经累得够呛,闻言当即答应。然而离家里还有两条街的时候,他又开始闹,非要下去走着,不肯坐马车回去。赵乐莹无奈,只好叫马车先回去,自己和裴绎之一起陪着他往家走。阿瑞还是如早上一样,一只手牵着赵乐莹,一只手牵着裴绎之,尽管脸上已尽是疲态,也不舍得放开。赵乐莹知道,他这是许久没见自己,心里不安,于是耐心地陪着他。许久,阿瑞的情绪好些,朝裴绎之伸手:“阿爹背背。”裴绎之叹声气,将阿瑞背起来。赵乐莹知道他已经累到极限,便从后面托住阿瑞的小屁股,好叫他轻松些。三个人慢吞吞地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月光将身影拉得很长,裴绎之不知说什么,引得赵乐莹笑得眉眼弯弯。傅砚山坐在马车里,看到的便是这一幕。“……皇上,请殿下过来吗?”宫人看着表情阴晴不定的傅砚山,心里懊悔怎么偏偏看到这样一幕,早知道今日就让旁人跟着皇上来。也是不凑巧,皇上难得有兴致亲自来接殿下回宫,结果就看到人家一家三口亲热甜蜜的样子,再想想平日在宫里皇上对殿下如何尽心,他都替殿下心惊。……皇上要如何,冲出去杀驸马爷,还是直接下旨灭他们全家,又或者直接将殿下强行带回宫去?宫人正忐忑地走神时,傅砚山突然开口:“回吧。”宫人愣愣,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不是接殿下吗?”说罢,他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好在傅砚山也没在意,只是垂着眼眸淡淡开口:“回宫。”“……是。”深夜里,马车悄悄掉头离开,带走一地清冷的月光。赵乐莹不知傅砚山来过,只是有气无力地陪着裴绎之一起走,快走到家门口时,远远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愣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对方也感知到她来,静静后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裴绎之顿顿,主动打破沉默:“我先回去。”说罢,便带着阿瑞回府。偌大的府门前,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点星沉默一瞬,还是走到她面前:“那日之后,我被父亲的人囚在府中暗室……你还好吗?”“嗯。”赵乐莹微微颔首。这才小半个月未见,他同先前竟是完全不同,脸颊凹陷许多,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都憔悴,哪还有当初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听到她的回答,林点星苦涩一笑:“最近京都到处都是流言,说你被傅砚山囚在宫中折磨,说你时日无多,我虽知道你与他……并非百姓以为的那样,可还是忍不住担心,毕竟如今做皇帝的是他,不是阿瑞。”“待时机成熟,他会传位给阿瑞。”赵乐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直接解释。林点星也不知信没有,盯着她看半晌后讪讪:“你如今很好,我便也放心。”然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赵乐莹静站许久,叹声气:“点星,以你我的关系,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过一句寻常对话,他的眼眶却湿润,对着赵乐莹径直跪下:“林家几百口如今能活下来,我知一切皆是你的功劳,林点星在此谢过。”说着话,便直接叩首。赵乐莹当即扶住他,沉着脸教训:“胡闹什么。”“殿下……”林点星哽咽,眼底尽是挣扎。赵乐莹耐心等着,许久他终于艰难开口:“……殿下可否好人做到底,救救宁茵?”赵乐莹微怔:“宁茵?”“李成交兵权之后,李家人也都被放出来,可宁茵却迟迟没有回来,姑母如今已经病入膏肓,她就这一个女儿,我只想在她死前,让她再见一见宁茵,”林点星一字一句都极为艰难,每说一句,便知道自己和赵乐莹的关系便远一分,可如今林家一夕之间垮台,他再无旁人能依靠。“我知道……不论是姑母还是宁茵,都曾对殿下不好,可她们是我的家人,姑母待我如亲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说不下去。赵乐莹静许久,轻轻叹声气:“知道,你且宽心,此事我来处理便好。”“殿下……”他红眼圈。赵乐莹温柔地扬唇:“不必歉意,你与我之间若真要较真,还是我欠你的多些,你看我可曾感到亏欠?”林点星肩膀轻颤,极力克制泪意。赵乐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亲自为他擦擦膝盖上的灰尘:“你当初去漠北,是为我挣功劳,可我一直晓得,你并不喜欢官场争斗,如今林家举族搬迁,你也可以趁机远离,做个肆意快活的纨绔也好,只懂镇边收关的小将也罢,一切随心就是。”林点星喉结颤一下,定定地看着她。赵乐莹将他膝上最后一点灰尘擦去,含着笑看向他:“回去吧,好好歇息好好吃饭,待我将宁茵送还时,若是看到你还如今日这般狼狈,我可是要生气的。”“……好。”赵乐莹又宽慰他几句,待他情绪好一些后才送他离开。林点星走后,她坐在屋里想许久,到底还是觉得时间不等人,便直接坐上马车去宫里。两刻钟后,宫人通传赵乐莹来。傅砚山眼眸微动,立刻亲自去迎,当在园子里看到她时,脚步不由得慢些。赵乐莹一抬头,便看到他出现在面前,不由得笑笑:“怎么亲自来?”“怎么不等明日再回?”傅砚山同时开口。赵乐莹顿顿:“我现下来,是有一事要同你说。”原来是有事才来的。傅砚山垂下眼眸:“何事。”“宁茵呢,你将她送到哪去?”她开口询问。傅砚山蹙蹙眉头,眼神微微冷下来:“林家的人去找你?是林点星?”“人还活着吧?”赵乐莹又问。傅砚山别开脸不语。赵乐莹无奈:“我今日很累,不想同你耗着,你若不说我便亲自去找。”你为什么累,同裴绎之去何处,可还开心吗?傅砚山回头看向她,静静后道:“我没伤她。”他虽厌恶宁茵,可也知宁茵是赵家血脉,与她是同一个祖父。赵乐莹松口气:“如今她在何处。”“天牢。”“那我现在去接她。”赵乐莹说着转身便要走。傅砚山立刻拉住她:“明日,我叫人直接送去李家就是。”“我这会儿回府,顺路接出来也是一样。”赵乐莹道。傅砚山蹙蹙眉,态度愈发坚定:“明日吧,此等小事何须劳烦你。”赵乐莹顿顿,突然眯起长眸:“傅砚山,她怎么?”“……没什么大碍,只是天牢阴湿,有许多老鼠和臭虫。”傅砚山垂眸。赵乐莹顿时一阵恶寒:“你想逼疯她不成?”“她当初也想逼疯你。”傅砚山语气平静,丝毫不见愧色。赵乐莹愣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四年前广寒山那次,一时间有些无语:“……傅砚山,身为一个男人,能不能不要这般记仇。”傅砚山不语。“罢,你现在就去派人将她接出来,也别送去李家,给林家送去,皇后已经命不久矣,让她给送终,再将她送去寺里,从此青灯古佛长伴一生,也算是磨磨她的脾性。”赵乐莹缓缓道。以宁茵的性子,去庙里也是受折磨。傅砚山对这个处置倒也算满意,静静后点头答应。答应之后,赵乐莹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他突然拉住:“一定要走吗?”赵乐莹顿顿,疑惑地看向他:“还有事吗?”“……没有。”傅砚山松开她。察觉到他的不舍,赵乐莹笑笑:“好,我都在宫里陪你这么久,也该去陪陪阿瑞,等过些日子,阿瑞的身份昭告天下,我们一家三口便能团圆,我也不必两边跑。”“嗯。”傅砚山点点头。赵乐莹在他唇上亲亲,噙着笑离开。她走之后,傅砚山静站许久都没有回屋。宫人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试探道:“皇上既然想留下殿下,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因为她今日不想留下。”傅砚山说罢,便转身回屋。宫人愣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怎么还完全纵容起来,照他的意思,殿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难不成她将来要纳男宠,皇上也是答应的?宫人抖一下,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可怕。作者有话要说:宫人:我不理解砚奴:你不理解的时候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