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刑部郎中心里郁郁难平的原因是,李慕说了这么多,每一句都有理有据。根据大周律,殴斗这种事情,只要不致人重伤或死亡,最多判处杖刑二十,囚禁七日,魏鹏只不过青了一只眼,算是轻伤中的轻伤,如果以最严重的殴斗罪论处,恐怕不能服众。他不怕不能服众,他怕的是不能服内卫。这是明显的滥用职权,轻罪重罚,内卫就是悬在神都官员头顶的一柄利剑,这柄利剑落下来,他人头能够保住,屁股下面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但若是轻描淡写的揭过此事,他心里的这口气又咽不下去。你说他一个捕头,抓人才是他的本职,好好的去研究什么大周律?刑部郎中深吸口气,平息心情之后,说道:“本官不囚你了,打你十杖,不算是滥用刑罚吧?”李慕点了点头:“当然不算。”律法毕竟只是一个参考,不能精确到打青了别人一只眼应该怎么判,具体如何量刑,还要审案的官员依照实际情况,弹性处置,这是审案官员的权限。刑部郎中挥了挥手,说道:“来人,拖出去,行刑!”关可以不关,但不能不打。今日不让这李慕丢掉半条命,难以平息他两次受辱的心头之恨。此人虽是捕头,但资历尚浅,怕是还不知道,刑部的衙役,早就练就出了一身本领。他们可以打人百杖,只伤皮肉,也可以十杖之内,让人毙命。无论是十杖,二十杖,一百杖,或是两百杖,他们都能打出同样的效果。刑部郎中给了行刑的两名衙役一个眼神,两人会意之后,眼中浮现出一丝凶厉。“且慢。”李慕再次伸手。刑部郎中怒道:“你还有何事!”李慕缓缓道:“根据大周律第二卷第十三条的补充,殴斗之罪,可以银代之,又根据大周律第五十卷,第一条对代罪银的说明,一刑杖,可用一钱银子抵之,十杖,便是一两银子。”李慕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走到刑部郎中所在的桌案前,将碎银放在桌上,说道:“这些银子有一两有余,剩下的不用找了”刑部郎中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代罪银是先帝定下的规矩,沿用至今,今日的早朝之上,他还站出来反对取消代罪银的提案。也就是说,李慕的行为,合乎律法。可这条律法,向来都是刑部用来包庇同党的,什么时候被人用在自己身上过?李慕看着刑部郎中,问道:“有问题吗?”刑部郎中没有开口。他不能否认李慕,因为否认李慕就是否认他自己。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在朝堂上,力证代罪银的于国有利,不是某些党派谋私的工具,他此刻若是不允许李慕用代罪银,恐怕内卫会立刻坐实他以权谋私,那样他就完了。刑部郎中摇了摇头,说道:“没有问题。”李慕道:“没问题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下次见”魏鹏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此刻再也忍不住,指着李慕,质问刑部郎中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吗?”刑部郎中黑着脸道:“依照律法,他交了银子,就能抵罪。”魏鹏怒骂道:“这是哪个蠢货制定的狗屁律法,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本来一只脚已经走出刑部大堂的李慕,迈出去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他转身走回来,看着刑部郎中,问道:“你听到了吗?”刑部郎中扶着额头,摇头道:“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听到了。”李慕指着魏鹏,说道:“他刚才说是哪个蠢货制定的狗屁律法,代罪银法,是先帝制定的,辱骂先帝,乃大不敬之罪,依律当责百杖”大不敬,指的是对君主的不尊敬,不敬大周历代君主,都是大不敬。这条罪名,下不惩治,上不封顶,小的时候很小,大的时候很大。若是君主贤明,可能一笑置之,若是一个小肚鸡肠的皇帝,只凭借这条罪名,就能判处斩决。大不敬,在大周律中,需责百杖。这一百杖下去,有的人第二天就能下床,有的人当场就会毙命,具体的情况,要看判罚官员的意思,是死是活,都在律法允许之内。魏鹏闻言面色大变,说道:“我不知道这是先帝制定的,我愿意以银代罪”刑部郎中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道:“杀人放火,忤逆犯上,大不敬之罪,不在代罪之列。”当初代罪银一出,国库是短时间内充裕了不少,但国内也乱象四起,民怨沸腾,后来先帝又让刑部对此律做了修改,许多重罪排除在代罪之外,而大不敬,从来就不在以银代罪之列。李慕瞥了瞥魏鹏,问刑部郎中道:“此人辱骂先帝,犯了大不敬之罪,当杖责一百,是在你这里打,还是我带回都衙打?”刑部郎中咬着牙道:“刑部的事情,就不劳烦都衙了。”一百杖,可以将魏鹏活活打死,到时候,他怎么和魏员外郎交代,魏员外郎中年得子,只有魏鹏一个儿子,若是折在都衙,恐怕他会直接疯掉。李慕点了点头,说道:“那开始吧,我看完了再走。”刑部郎中给两名差役使了一个眼色,说道:“魏鹏不敬先帝,依律杖刑一百,立刻执行。”刑部大堂之外,很快就传来了魏鹏的惨叫声。他趴在一张平凳上,每一杖落在他的屁股上,都会传来一阵疼痛,虽然并不剧烈,但叠加起来,也让他难以忍受。然而此刻,比起肉体上的疼痛,他的心里更加冤屈。从始至终,他都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只是因为多看了那人一眼,就被他打了一拳,到了刑部,不仅没有得到公道,反而又被杖刑百杖。天理何在,公道何在,这神都还有王法吗?魏鹏觉得他的冤屈,已经不输窦娥。刑部堂内,刑部郎中看着李慕,问道:“你当真要和刑部为敌?”李慕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依照律法行事,什么时候和刑部为敌过,郎中大人差人将我从都衙带来,又是杖刑,又是囚禁的,现在反倒说我和刑部为敌,岂不是倒打一耙?”刑部郎中张了张嘴,仔细想想,好像是他说的这样。可明明是刑部将他带来的,他为什么还有一种被人欺上门来的感觉?李慕对刑部郎中挥了挥手,说道:“走了,下次见。”吃过两次暗亏之后,看着李慕再一次从刑部大门走出去,刑部郎中咽下一口气,咬牙对左右道:“以后不要再管他的事情!”两次事件表明,一个懂法的捕快,是多么的难缠。刑部郎中已经明白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干脆眼不见为净,不掺和别人的事情,户部员外郎若是为儿子不忿,大可去大闹都衙,也省的让他自己受这份气。刑部门外,王武和几名捕快焦急的等待,只有小白嘴角含笑,时不时的望一眼刑部里面。一些飘香楼的客人,饭菜都没有吃完,便从飘香楼跑出来,想要看这份热闹。魏鹏是飘香楼的常客,性格极其嚣张跋扈,在飘香楼和人起过数次冲突,最终的结果,是明明占着道理的一方,反倒要对他卑躬屈膝的道歉,众人看不惯他已久。今日飘香楼的一幕,简直大快人心。只可惜,户部和刑部,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那捕快进了刑部,恐怕要被抬着出来。众人心中这么想着,果然看到有一人被从刑部抬了出来。定睛一看,不是魏鹏,又是何人?又见那捕快大步从刑部走出来,浑身上下,哪有受过一点儿刑的样子,人群不由愕然。今日之事,虽然让他们心中称快,但很显然,魏鹏往日恶事做了不少,今日完全是遭了无妄之灾。怎么到了刑部,打人者毫发无伤,反倒是被打的,看样子还遭了重刑?虽然这种事情,发生在刑部并不稀奇,但以往,打人者,可都是魏鹏之流难道那捕快的背景,被魏鹏还要深厚?王武等人已经看傻了,跑上前,问道:“头儿,你没事吧?”李慕瞥了他一眼,问道:“我能有什么事情?”王武等人上下左右的打量了李慕一番,便开始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打了刑部的人,还能让刑部将自己人再打一次,最后从刑部安然走出来的,除了他,还有谁?刑部内发生的一切,都没能瞒过小白的耳朵,她抬起头,看李慕的眼神中闪耀着小星星,说道:“恩公如果是狐狸,一定是最聪明的狐狸”刑部之内,刑部郎中在堂内踱着步子,喃喃道:“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一道人影站在门口,问道:“什么不对?”刑部郎中抬起头,立刻恭敬道:“侍郎大人。”刑部侍郎问道:“哪里不对?”刑部郎中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道:“打人的无事,被打的反倒又遭杖刑,错的变成了对的,对的变成了错的”刑部侍郎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果按照律法,所有人都没有错,却让是非颠倒,黑白混淆,那么错的,就是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