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救了?
棠鹊心中一松,忍不住一喜,可刹那后又听见破土声大起,钟啾啾站在她面前纹丝不动,阴影依然笼罩在她身上,让她惶恐。
她哆哆嗦嗦,越过啾啾肩头,竟看见无数触手破土而出,摇曳晃动,在空中仿佛组成了一道极厚的墙,想要拦阻那些剑气。
可柔韧的藤蔓又怎么拦得住锐利的剑气。
一条条根茎迅速被切断,倒在地上,化作青光消散。
眼看着剑气就要逼近刺穿钟啾啾的身体,棠鹊心中竟然出现了一抹残忍的期待——好像那些被戳穿的懊恼都会随着对方被消灭而消散。
这期待浮上来,连棠鹊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又急忙按下去,甩甩脑袋,像是甩开污泥似的——不,不能那样想,她没有那么坏。
她还是拼命想要维护自己形象,说服自己是个好孩子。
钟啾啾动了动,身影一晃。
那些藤蔓帮她吸引了足够的火力,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一瞬后,她人已经出现在了丹房的另一个角落。
“呲——”
未能击中啾啾的剑气,却擦着棠鹊脸庞掠过,响起了细细的声音,也让人的心也跟着那一线声音而提起。
棠鹊眼珠往下转了转。
大骇。
一绺头发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泛着碎碎的光,她脸颊上皮肤微微翻开,一道血线从那里渗出。
背后坚硬的天柱石墙壁被切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开裂的声音叫人心惊肉跳。剑气毒辣很绝,半分没留情,差点割下了她的耳朵。
少女浑身僵硬:“师、师尊。”
她心悸不已,声音带着后怕。
“没事吧?”明皎却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另一隅的啾啾,微微眯起眼。
啾啾也同样在打量明皎。
那日她与慕以南拼杀,模糊中看见棠鹊被一个人救走,面目陌生,剧痛中根本无法深究那人究竟是谁。现在棠鹊用着明皎的剑,又叫了对方一声师尊,她才确定下来,这人是明皎。
乔装改扮过,成年男人的体型依然宽厚结实,脸却不复往日英朗俊秀。他大概不愿被别人认出来。
啾啾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根本看不出来她有没有惊愕或者害怕。她提起剑,轻轻一声响,剑尖被她摆正,对向明皎。
明皎淡然:“你打不赢我。”
是的,化神期修士,比她高出两个境界。她能保证自己不被他杀掉就不错了。
啾啾不吭声。
棠鹊却突然觉得脑后被人一敲,警钟大作——这话过于耳熟!
似乎是钟啾啾刚才说给她的话。而明皎那自上而下的眼神,摆明了是要将这句话还给钟啾啾。
棠鹊不由得惊慌失措。
师尊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他听了多久?有没有听见钟啾啾说的那些?她在他心里还是不是一个惹人怜爱,温和正直的少女形象?
疑问充斥着她。
半晌,啾啾开了口,添了一个新疑问给她:“棠鹊,你有没有想过,你师尊是怎么进这秘境来的?”
按理说清元秘境只能容纳金丹期修士进入,其它境界的修士根本无法被传送。
棠鹊没有想过。
她满脸茫然。
啾啾却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歪头:“你是不是在担心,你被我戳穿心思,形象大跌后,师尊还愿不愿意帮你?”
棠鹊确实是那样想的。迷迷糊糊间甚至还想哭着给师尊解释,她不是钟啾啾说的那种人。她脸上火辣辣的,一半是委屈,一半是觉得自己变成了太阳曝晒下的一条蚰蜒。
丢人到了极点,无所遁形。
啾啾却冷声:“你大可放心,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无关紧要。因为你师尊必然会杀我。他突破重重困难来这秘境的主要目的,便是杀我。而不是为了你。”
“什么?”棠鹊吃惊,抬起头,眼眶通红。
啾啾定定道:“他是为了他自己。”
明皎拧着眉,表情莫测。
啾啾声音平平淡淡,像是在阐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因为他和你一样,也想纠正我这个错误,让他自己变得更正确。”
什么意思?
棠鹊不明白。
啾啾:“如果你也有一个在众目睽睽中自请离开你座下,让你闹了笑话的逆徒,你又不能当众对她动手,那你会希望她变成什么样子?”
棠鹊:……
她愕然。
自然是希望对方碌碌无为,籍籍无名。离开她便活不下去,最后黯淡无光地陨落在筑基期。
见棠鹊似乎有了答案,啾啾这才接着点明:“但我这个逆徒,脱离了明皎的好资源,非但没有陨落,反而击败了他引以为豪的弟子,即将展翅高飞。你说他丢不丢人?”
棠鹊足心窜上一股冷气。看着啾啾唇瓣开合,想要摇头,却又隐隐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
门派中那些议论她听过。
什么钟啾啾摧毁了悲欢楼,立下大功。
什么钟啾啾明明就很有能力,明皎简直丢了块宝。
所以明皎必须来证明,第一他偏心棠鹊没有错,第二,钟啾啾不是个什么宝贝,离开他更是大错。
这种丢人,在棠鹊被一拳打飞那日,更是升到了极致。
一块被丢掉的绊脚石,却比棠鹊这块被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良材美玉还要能力出众,引人注目。那些看笑话的目光,那些讥讽的笑容,至今历历在目。师尊难堪的脸色也在棠鹊脑子里回荡,渐渐与面前这男人的脸重合在一起。
明皎面沉如水。
片刻后,棠鹊惊呼一声。
只见明皎长剑一提,“噌噌噌”,又有数道剑气朝啾啾冲来!
随着男人的声音,光是凶残的剑气还不够,还加上了威力霸道的仙术,顿时,整个丹房眼花缭乱,千疮百孔。无数柳叶飞花撞击时的巨响,只让人血液逆流,两股战战。
他想快刀斩乱麻地杀了她!
啾啾堪堪翻身一滚,不等她站稳,便看见新的追击从四面八方涌来。
“寒木春华!”
必须躲开——
小姑娘眉眼沉静,四处奔逃,花与叶之间连给她穿梭的空隙都没有,密密麻麻交织下来。噗呲噗呲,触手一直不停被砍断,凄惨急迫。
连棠鹊也忍不住尖叫一声,有攻击落到了她身上!肩上立刻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鲜血渗出,痛苦不堪。却没人理她。
一室混乱。
在这围困般的追杀中,钟啾啾仿佛是笼中的鸟雀,就算挣扎拼命,也逃不出笼子,反而翅膀凌乱,尾羽凋落。
化神期修士过于强大,境界的差距不是灵脉能够拉回来的,有时候她甚至触手都来不及放出来,更别说做出反击。
她的防御被一击轰碎,脆弱得仿佛纸片。屋子就那么一点大,从左逃到右,亦或是从前逃到后,根本无济于事。
不消片刻,汗水已经从额头渗出,甚至有种荒唐的脱力感。
——不知道明皎用了什么仙法,她身体变得极其沉重,体力仿佛漏水一样,迅速从身体里流失。
她猛地提身一跃!
“砰!”
刚刚被她踩过的丹炉,立刻被一道剑气绞成了渣!
可惜了那二阶丹炉。
棠鹊眼睁睁看着那少女从游刃有余变成勉为其难,衣裳在战斗中裂开许多,袖子更是因为被柳叶击中,格外破烂。
她似乎体力不支了,呼吸急促,动作也有了些凝滞。
显得十分吃力。
脸色惨白。
明皎还是沉着脸,没有一点变化,也不曾看被误伤的棠鹊一眼,手上攻击不停。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只是在惩戒自己的逆徒,对方咎由自取,而他依然正道沧桑。
棠鹊突然有些不寒而栗,像是被一盆水泼在了头上。
师尊……
好陌生。
她这一刻才恍惚意识到,对方是已有几百岁的成年人,在修真界里,真正的成年人。度过了岁月,退却了天真,便是被戳穿后也能保持安然无恙,不会受到伤害。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虚伪、自私、道貌岸然。所以他能平静地接受。
他带着强烈的、明确的目的性,不需要反省自己为人,只需要知道怎么维持金玉其外的形象便好。
棠鹊竟然轻轻打起了寒颤。她也会变成那样的人吗?她想变成那样的人吗?
咚——
骤然一声巨响,啾啾被一道藤编甩了过来,闷哼一声,砸落在她面前。小姑娘似乎已经完全被明皎的夺真诀抽空体力,巨大的脱力感让她看起来就很痛苦。
也确实很痛苦,连爬起来都变得困难,大脑根本无法支配身体。
五官都仿佛停止了工作,棠鹊也好、明皎也好、战斗也好,通通消失,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呼吸之间呛人的疼痛。
不等她稍微恢复,又是一块巨木落下!
少女猛地一滚,那突如其来的灵活,仿佛濒死前的最后一次挣扎,却还是被砸了个正着。
乒乒乓乓的暴|乱中,响起沉闷的声音,不知道是她的痛哼,还是巨木砸落时皮肉发出的声音。青光从巨木下细细碎碎飞散而出。
这次,钟啾啾没能站起来。
头发早就散开了披在肩膀上。破破烂烂的袖子下,脏兮兮的手臂如死人一样冷白,她的手还很小,有孩童的稚嫩感和柔弱,指甲里全是脏污。
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棠鹊离她,只有半丈远。
“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