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高考是先填志愿然后考试的,她先填了志愿之后再冒用了自己的成绩,所以只能去那个普通的大学,也有可能。此时的胡翠花,正睁着朴素的眼睛,咬下一点点腌胡萝卜,就着那干粮艰难地嚼,听到这话,她用敬佩的目光望着自己:“要是咱们,根本想不到这法子啊!”谁能想到,后来她特意回去看望过顾清溪,穿着羊绒衫,围着大红围巾,笑得神采飞扬,说清溪你不知道首都多么好,还说我谈对象了,和谭树礼谈。那个时候,胡翠花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了,没一点口音。顾清溪垂下了眼睛,沉默地吃着。而在胡翠花旁边的是顾红英,顾红英就是那个顾清溪口中“隔壁村”的。顾红英家境光景还可以,不过重男轻女,家里指望着她别上学了,早点回家务农,或者嫁人了弄点嫁妆钱供应下面的弟弟,所以她求学求得最为艰难。顾红英皮肤比较黑,她性子也自卑,平时沉默寡言,不太爱说话。顾清溪暗暗地揣度着,其实都是有可能的,谁都有可能。只是一切都没发生,她找不到任何线索罢了,至少在那个命运的转折前,这些都是她朴实善良的好同学。彭春燕不知道顾清溪的心事,在那里说得绘声绘色,她已经开始给大家讲《射雕英雄传》里面的故事了,听得大家惊奇地瞪大眼睛。这个年代,大家经过了文化沙漠,所能接触到的文字少之又少,听到这种天马行空富有想象力的武侠小说,简直是大开眼界。吃完饭后,大家收拾好了旧报纸,把各自床铺放下,又多喝了点热水,就准备去上晚自习了。彭春燕推说自己头疼,就在宿舍里趴着看书,大家一眼看穿,知道她想偷看小说,也就没理她。顾清溪收拾起书,跟着大家去教室,她现在读书读得如饥似渴,恨不得早点把所有的知识都装下,恨不得马上就参加高考。她想学习,浑身充满干劲,想打一场翻身仗。不过她走出宿舍的时候,遇到一个女生,看着年纪小点,可能是高一的。那女生说:“你是顾清溪吧?”顾清溪:“是,你是?”那女生笑了:“这么好看,一猜你就是顾清溪,外面有人找,好像是你村里的人,说是给你捎东西的。”顾清溪有些意外,想着哥哥这么快就进城卖芦苇席子吗?她谢过人家,又跑回宿舍拿了那本编织指导书想着顺便给家里,然后匆忙往校门走去,谁知道到了校门,根本不见人。她四处看了看,自然是疑惑。正疑惑着,就见老远那边巷子口,萧胜天提着一个黑布兜子,正对着她招手。她一时真是哭笑不得,赶紧跑过去。第14章 英语资料顾清溪过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看着萧胜天,她真没想到,年轻时候的他总是这么一副见不得光的样子。萧胜天自然感觉到了,浓眉轻扬,黑眸看着她:“笑什么?”顾清溪越发笑出声:“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玩。”萧胜天:“是吗?”顾清溪:“嗯。”萧胜天定定地看着她,她笑起来很好看,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在屋后偷偷种的那一株花,不知名的小野花,奶奶说不会开花,却在某一天的清晨,当他揉着眼睛走过的时候,发现一朵小花儿伸展开娇嫩的花瓣,在晨曦中迎风而动。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就这么看着,好像就满足了。巷子里静默无声,顾清溪只觉得他那一双眼烫人,看得人心跳加快,刚开始还好,后来就有些顶不住了,不自觉挪开眼,咬唇道:“你是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回去了,还得着急上晚自习呢!”说着,作势转身。她当然知道他会叫住他,但是姑娘家的羞怯还是让她忍不住做作一下。他果然也叫住了她:“别,有事和你说。”顾清溪就没回头,抿唇看着远处进出的学生:“什么啊?”萧胜天却不说事,反而问起来:“你学习……很紧张是吗?”顾清溪:“是挺紧张的,想着期末考试考一个好成绩。”如果是本来的顾清溪,当然不会那么紧张,但现在的自己多年不碰高中课本,要想不在期末考试中太差,自然得加把劲,至少得把许多遗忘的知识补上来。萧胜天:“那你带的干粮够吃吗?”顾清溪听到这个,回头看了一眼他:“当然够吃!”她说得有些理所当然,说完后,自己也有些许不自然,低声说:“哪能不够呢,我吃得本来就不多,再说我们学生,也就是坐教室里学习,也不累,我家里也给我一点粮票,万一想吃什么,学校的食堂还能有单独的干粮买。”她其实是说谎了,她娘是私底下偷塞给她一些粮票,但她绝对不舍得自己买什么吃的,而且学校的食堂单独的干粮也只是提供给老师们的,东西不多,不可能供给学生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隐瞒了自己的窘迫,并不想让他知道,明明她并不是那种虚荣爱面子的人。萧胜天听到这话,也就信以为真,他自己倒是有些尴尬:“我也就随便问问,你不要往心里去。”顾清溪看他这样,倒是自在了一些:“你经常随便问别人这个吗?”萧胜天:“当然没有。”顾清溪:“那你以后也不要问我。”萧胜天:“好。”顾清溪其实也不是故意要如何,只是刚才那一瞬间,他问起这话时,那种仿佛被人关心着的异样感烫到了她的心,这一刻,年轻姑娘的尊严和面子,还有许多微妙的心思,让她竟然有些羞恼成怒。他这么好说话,顾清溪过意不去了,倒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刁蛮。她侧着脸,小声说:“你脾气这么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冬日暮色已经细无声地笼罩下来,破旧黯淡的巷子寂静灰败,在那场运动过后,在这个萧条匮乏的年代,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一张破旧的黑白照片,唯独她是鲜亮生动的。乌黑的辫子轻轻垂下,衬着那脸颊越发粉白,唇上一抹娇艳的粉色和那碎花棉袄上细碎清雅的小蓝花相映成趣,灵动妩媚。细致乌黑的睫毛轻垂下,姑娘眸中含着羞涩,低声嗔怪。萧胜天定定地凝着这样的她,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别人的话,我才不会听……”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如此直白明了,以至于顾清溪能真切地感受到那股年轻炽烈的心意,滚烫新鲜,让人不忍去看。顾清溪这下子真得受不住了,她咬着唇,转身就跑。这次不是装的,她是真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直白坦率。萧胜天看她扭头就走,哪能让她走,忙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别走,我——”话还没说完,顾清溪已经有些恼了,挣扎着:“放开我。”萧胜天慌忙放开了。顾清溪咬着唇,脸上火烫,自己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实冬天穿那么厚的袄子,隔着老大一层呢,但是他那么一握,她就是觉得烫手。顾清溪深吸口气:“还有什么事?”其实对他并没什么不满,只是自己心里急,但自己心里急,说出话来,倒像是不高兴,倒像是在埋怨他。她感觉到了,想收回来,却是已经来不及了。萧胜天:“这个,给你。”说着,他将手里提着的大布兜子递给顾清溪。那是一个黑色帆布兜子,上面印着领袖头像和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下面还有一个某机关的落款,显然是机关里内部发的手提兜。顾清溪想起来他之前提过的英语资料,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萧胜天:“英语啊,各种都有,我大致翻了翻,里面什么都有,还有杂志,物理化学经济数学什么的,也有小说,有用没用的你收着吧。”顾清溪听得几乎不敢相信:“这些……都给我?”萧胜天:“嗯,反正别人也没什么用。”顾清溪仰脸看着他,不说话。清澈的眼睛,像寒冬里深山的一汪清泉。萧胜天:“怎么了,不想要?”顾清溪:“你怎么弄来的?这么多,人家就这么给你啊?人家要钱还是要啥啊?”萧胜天家里祖上富裕,不是一般人家,但后来他家经历了那么多事,也是穷,穷得叮当响,她小时候跟着她娘去隔壁村走亲戚,还曾经路过萧胜天家,看到别人把他们家的碗都给打碎了,扔地上踩,萧胜天那个时候和她差不多大,却知道把那些瓷碗片捡起来。她当时傻傻地看,根本不懂,后来回来了,她问她娘,才知道,这些瓷碗片还可以凑合用,不然呢,没碗喝汤用手抓吗?最近几年,那场运动过去了,也不讲究成分了,萧胜天身体好能干,干活卖力气有工分拿,加上人脑子活,在外面到处帮闲认识了一些人,倒是比原来好过,可他奶奶去世治病什么的,怕是也花钱了。况且——顾清溪想起他去面馆吃牛肉面,她暗暗地想,加上他这个人大手大脚不是过日子的性子,说白了就是浪荡惯了……所以纵然他以后有钱,现在一定没钱,她肯定不能占他便宜。萧胜天却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没花钱!”顾清溪:“我不信。”萧胜天:“那你跟我过去,看看人家怎么说就知道了,人家还愁怎么处理呢,烧了怪可惜的,留着也没用。”顾清溪:“那怎么不给别人,就给你?”萧胜天看着她追根究底的样子,倒是忍不住笑了,他无奈地说:“负责这件事的,正好我和他儿子熟,人家也就是顺手人情给我了,其实别人要,他也给,只不过没人要,也不算欠什么大人情。”说着,他指着那边的方向说:“这种书,我家以前也有,不过都烧了。你如果不信,就去盯着那边看,是不是三天两头有扔东西的,都不知道是哪年代的故纸堆,也不知道谁家的,都是当初清抄的没烧了的。”他指着的方向现在是破仓库,以前就是搞运动的办公处。顾清溪多少信了,不过还是感激地道:“那我也得谢谢你,帮了我大忙。”她知道,他虽然嘴上说得轻巧,但自己去找,肯定找不到,这也得是认识人家,人家才能随手给了啊。萧胜天:“就是顺手的事,你还需要什么,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想办法?”